二零零二年。圣地亚哥一家医院。
莉安睁开眼。她先看见自己身上盖着的薄薄的白布毯子,床的边缘是金属栏杆。再往远,靠墙角,是个带洗手池的简单台柜,台面摆着装旧针头的暗红塑料盒,一盒手套,和医疗胶带,酒精擦纸等用品。一个穿着蓝色褂子的女护士站着,正埋头记录着什幺。她的胸前挂着一张印着RN的牌签。
莉安发现她的左手背儿上扎着个针头。她顺着连着针头的细塑料管往上撩一眼,看见了床边的一个吊瓶。她再次检查自己,看见胳膊上,胸前,还贴着的几个探头——它们一并连着吊瓶后面的监测器,上面的几行红色数字闪烁不停。
她的脑子茫然一片空白,象是被一把割下来,丢在荒郊野外的草。——我正在医院。这个唯一的念头空荡荡地飘过她的意识。她茫然不解。
“莉安!你终于醒了!——你还好吗?”女护士发现了她,欢喜地嚷道,走到她床边。她肤色有些深,浓眉大眼,象是热情的菲律宾女人。
莉安。醒了。——女护士清楚一切。莉安眼巴巴地望着她。
“你不记得啦?——你出了车祸,已经睡了五天啦。”女护士笑道。
“车祸?”莉安微蹙着眉。她尽力在脑子里搜寻这份记忆,却一无所得。她的脑子空空如也。
“是的,车祸。不过别担心,现在都好了。——你稍等等,我去喊鲍尔医生,马上就回来。”
等护士再回来,她的身边多一位矮个儿,面容慈祥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大约五十多岁,目光明亮智慧,神态自信而亲切。他来到莉安床前问候着她。
“莉安,你现在恢复得很好。你真该为你自己骄傲。”他迅速查看一眼她的纪录,微笑着说。
“我有场车祸?”莉安犹豫着问。“没错,莉安。你还记得怎幺一回事吗?”莉安摇摇头。
“莉安,你可不可以帮我回答两个简单的问题?”鲍尔医生放下手里的纪录本,一只手插到口袋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当然。”
“莉安,你可以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吗?”鲍勃医生问。
莉安费力思索,却无言以对。她的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个碎片,呼之欲出,却被捆着,绑着,无法响应她。一片绿草地。叮咚小溪。树的斑驳影子。什幺声音在找她。这些片断冷漠地从记忆的远处若隐若现——她无助而窘迫地瞅着医生。
“没关系,莉安。那幺,你还记得今年是哪一年吗?”
“一九九——”莉安说了一半,忽然打住。她似乎已经读出了鲍勃医生眼里的不安,尽管它十分隐蔽地潜藏在他的微笑背后。
“我弄错了,是不是?”她低声嘟囔着。
“是。不过别担心。很多人都会经历暂时性失忆。这再常见不过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答应我,好不好?——我过会儿再来看你。”医生温和地说。
鲍勃医生转身就走了。随后,他象是在走廊里跟什幺人说着话。护士给莉安倒了越橘果汁,热情地聊了几句,也走了。房间里静得象与世隔绝。这份寂静有些滞闷,怪异,让人忐忑不安,似乎充满疑问,变数,危机四伏。
莉安左右望望,再次探究地审视身边的一切,妄图寻找蛛丝马迹的答案。她看见床头左侧一个白色床头柜,和玻璃花瓶的一束金黄菊花。她的心头陡然生出暖意。她本能地朝它挪挪身子,凑近。
忽然,她看见花束前的一张卡片。莉安盯着那张卡片,头有些晕眩。她本来漫无目的的意识忽然有了着落——有人给她的卡片。什幺人给她卡片。
她几乎有些紧张,小心地探出右手,将卡片挑过来。她急忙展开看。里面是几行大大的扭扭歪歪的字——妈妈,我希望你快点醒过来,跟我说话。我想你。我爱你。伊安。
妈妈。伊安。这两个词在她的脑子里互相碰撞,交织着,酝酿着,象是猛然的风暴蓄势而来。它愈来愈近,愈发势不可挡。
她有个叫伊安的儿子。
可她仍旧什幺细节也不记得,好像写满她和伊安的那本书,被一场车祸一抹而去,留给她的是一页页的空白。
莉安紧攥着卡片,手抵着胸口,试图抵御里面正变得铺天盖地的风暴。但她终于抵御不住。她胸中的块垒正在坍塌。她的眼角忽地滑出泪珠。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颤抖起来。她掬身向前,仿佛在哀求一个无形的上帝,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哪儿?!”
她绝望的阴暗末日般的声音象是狼的哀嚎,把她的身体和灵魂震成零碎的一片片——而这些碎片自此将永远流浪在这个世界上,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