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莫衍都是在天湾B区的抚育中心长大的,我们没有父母。
人造子宫技术的普及解放了女性生产力,每一枚人类胚胎都是在培养皿和温床中经历十个月成熟,但总有婴儿由于各种原因,失去了父母或者被父母抛弃。政府因此统一把小孩子们送到抚育中心接受教育,直到成年,拥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十岁那年,我体内的向导基因觉醒了。我的老师是一位特别酷,叛逆的女性,她曾在十八岁的时候走出南方基地,亲眼见识了基地外的真实世界。在得知我是向导的那一天,她销毁了一切数据记录,并给我注射了抑制剂,隐藏我初潮时控制不住散逸的向导素。我在半个月后转学,落到虹港D区的流动户口,莫衍也跟着搬了过去。
漓儿,你不能再回抚育中心了。老师老了,以后不一定能保护你了。从今天开始,就只有你和衍衍一起生活了,你要靠你自己。
老师摸了摸我的头,还是那永远没有变过的笑容。她对其他小孩子凶得不行,人人都怕她,只有我知道她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点了点头,装着成熟的大人样子,最好还是忍不住扑到老师怀里哭得稀里哗啦。老师轻轻拍着我的背,一直等到我发泄完情绪。
隔了这么些年,我忘记老师到底有没有落泪了,只记得她当时拼命地眨着眼。
离开抚育中心的那一天,我站在大门口,回望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了。
永别了,我的机器人宠物狗大黄。永别了,我最好的朋友莎莎。永别了,我的大鸡腿。永别了,我的过去。
那些冒鼻涕泡时玩的滑滑梯,跷跷板,还有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小花园,再见。
我拉着莫衍的手,他吸溜着鼻涕,呆呆地问:姐姐,我们去哪里啊?
去新家,你会有新的玩具,还可以认识新的好朋友?!
莫衍傻傻地点头。唉,他这么笨,啥也不懂,六岁了还尿床,我怎么办呀。
在我和莫衍等小轿车的时候,莎莎冲了出来,一头撞进我的怀里,死死抱着我不放。
我被她甩动的羊角辫打得脸好痛啊。
漓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对不对!她的鼻涕和眼泪全部脏兮兮地抹到了我的衣服上,我现在却很平静,好像是因为之前已经把悲伤都吐完了。
莎莎和我约定每天晚上煲电话粥。可是,我换了新的电话卡,那串我背下来的号码,我后来一次也没有拨出去过。
我看着抚育中心对面的区图书馆、蛋壳造型的现代艺术中心、街心花园的小喷泉、还有浮陆边上吓死人的虚空。我再也没有机会调查那些透明池塘里的小鲤鱼会不会恐高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跨区旅行,乘坐客运电梯下降到天湾D区。
洁净的小轿车和穿着整齐正装的上班族消失不见了,从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玻璃到行人的衣服上,都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黯淡灰尘。莫衍抓着我的手瑟缩了一下,我压着砰砰的心跳,还是把他强行拽出了大厦。
没有太阳。
在天湾B区的时候,虽然有上层A区大陆的阻挡,但灼热的阳光依旧可以从头顶浮陆之间的虚空中倾泻下来,在楼厦的玻璃外墙上照出一块块灿烂的光斑。一年中总有十几天,抚育中心会被太阳直射,这是小孩子们最开心的日子了,小猫趴在滑梯上晒着太阳睡懒觉,花园里的喇叭花和雏菊都在阳光下发亮。
但现在,头顶很高的地方只剩下了交错铺设的氙气照明管道,光管之上是密密层层看不清尽头的浮陆板块,陆地的轮廓湮没在深沉的黑暗中,隐约可见粗犷丑陋的金属部件和线路。
我抽了抽鼻子,突然有点想哭。
姐姐,我不想要新家了,我们回去好不好呀?莫衍揪着我的袖子,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肥嘟嘟的脸颊上滚落。
我狠心拉着他继续向外走,他拼命挣扎起来。我啪地一下重重打在莫衍的屁股上,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我没有管,直接一把抱起他。
莫衍在我的怀里不老实地扭动着,最后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臂上。我嘶嘶地抽了一口气,任他咬着,大步向前走。
我的手好疼啊,我的心也好痛。
但是,我不能再掉眼泪了。老师说,男孩子要坚强,女孩子更要坚强。
我对着电话手表的地图,找到了最近的公交车站。一刻钟后,一辆灰扑扑的电动巴士开了过来,我抱着抽泣的莫衍,和那些穿着旧夹克,戴着毛毡帽,风尘仆仆的大人们一起挤上了车。
就这样,我走向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