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澈影到段小桃家的时候,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路上是最晒的时候,即便是在岚山树林荫蔽下穿行,还是出了一身汗。
“段小桃同学在家吗?”
院子里的混乱嘈杂被按了暂停键,紧接着是中年妇人扯着嗓子在喊,“谁啊?”
“我是小桃的老师,来问问她怎么没去上学。”
池澈影耳尖,听到院里段小桃压低声音解释,“是池老师。”
一张纹路沧桑的褐黄面孔探出来,池澈影的形象显然在她意料之外,妇人脸上浮现出惊诧和窘迫。
连声音都不由跟着降低变柔,一朵菊花在面上笑开,她敞开门,“是池老师啊,来来来。”
段小桃坐在院子角落,正剥核桃,满地的青皮将她瘦弱的身躯淹没,只有手上染了黑的荧光粉橡胶手套还算一抹亮色。
她见了池澈影,黑白分明的眼睛慌乱地眨了眨。放下手里的核桃和刀,直起身冲她笑,手下意识扶住因久弯腰而酸疼的腰背。
院子里还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树荫下和泥巴,嘴里发出自我陶醉的配音。
池澈影了然。
她朝段小桃笑了笑,转而向段母:“小桃这几天没来上学,也没有请假,初叁学习紧,学校让我来看看。”
中年妇女干笑着,心里纳闷怎么偏是她家的不上学就被老师追到家里来。她冲着自己女儿时又瞬间变了脸,叱责声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小桃!老师问你话呢!小妮子花那么些钱去学校,不好好上还不请假!”
声音震得院里那棵大树都掉了几片叶子,树下的小男孩仍事不关己地在玩,也没有往这边看过一眼。
池澈影没料到她会这样,皱着眉拦她,“我是问您。家里有农活也能体谅,但怎么能不让她上学呢?”
“诶唷!是小桃自己不乐意去!”
辍学被美化成旷课,缘由也从家里强迫变成了孩子叛逆。
她喋喋不休了一大堆,聒噪地重复:“小桃一个女孩子家家,读了有啥用!她又学不成池老师这样——”
池澈影面无表情打断她:“初叁还属于义务教育,她有受教育的权利。”
妇人被这说辞唬住,张了张干裂的唇,知识分子在这里天然自带光环,她不敢和池澈影说那些蛮不讲理的话,只赌气似地撂下一句,“那就读呗,又没拦她。”
池澈影使劲压下嘴角的冷笑,忍住没有来串国粹,皮笑肉不笑道:“那我跟她说说,您可千万得盯着她上学。”
段小桃驼背站着,局促地看地面,快要将自己埋进去,等面前沉默的池老师批评她。
院子里下午还很闷热,手捂在橡胶手套里能流一手套的汗,段小桃视野里的空气扭曲变形,忽然想到池澈影来岚山中学那天,她因为在山路上摔了一跤,几乎迟到,和她前后脚进教室。
她穿得很简单,但干净利落,和这里所有人都不同。
而她带着膝盖上的泥印,虚握遮住磕破皮的手心,坐在教室第二排靠墙,听她说来自江州市,毕业于有名到连她都知道的大学,讲课风格也简洁易懂,普通话标准又漂亮。
段小桃也很想读完初叁,考个高中,再努力成为大学生,普通的、最差的大学也好。
但是母亲说,带皮的核桃一块钱一斤,去皮的核桃十块钱一斤。
带皮的核桃读书读到了头,去皮的核桃则要去镇上读最好的小学了。
池澈影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之前月考的卷子你还没看吧?考了92,只错了几个空。”
卷子是这周一发的,段小桃从上周末放假,就开始去山上摘核桃了。
段小桃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讷讷答,“嗯。”
池澈影长舒一口气,弯腰与她视线持平,替她拨开鬓边汗湿的头发。段小桃慌得想躲,又没有躲。
池老师今天第二次冲她笑了笑,“想读书就继续读,这周的课我会帮你补……那我们,下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