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已经离经叛道地替自己绸缪过一段婚姻,何妨又再惊世骇俗一回?反正外头的传言里,她早是个放荡霪妇。再坏一些,还能坏到哪里去?
打这日起,露浓时时刻刻辗转着,犹豫不决。脑子与心分作了两派,一派吵嚷着要本分克己,一派叫嚣着要随心所欲,吵得不可开交。
元夕前日更是嚣嚷,阖家宴饮,请了班小戏在外头搭台子闹着,她祖母见她行容有些憔悴,斜欠身来拂一拂她的腮颊,细看了两眼,“哎唷,丫头没睡好,是为泠官人的事情烦扰的?”
老侯爷在上首跟着看一眼,气定神闲地搁下象牙箸笑,“快了快了,只等南京这里一桩案子了解,皇上听了高兴,你父亲就去求准这门事。”
老太太闻言,仍旧有些不放心,层层皱纹把额心压着,“就怕生什么变故,我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只怕那席泠赖死了不应。”
“可由不得他。”老侯爷端着盅,目光静怡凌厉,“他在南京城做的事情,谁不晓得?他敢赖,我这里一封奏疏上去,只怕他连性命也保不住。”
露浓在下头听着,只觉这些事恍如隔世,好似又与她统统不相干了。再被戏台子上的笙笛锣鼓闹得有些烦闷,便借故辞了家人,独回房里去。
屋里也不好,也是处处沉闷。杳杳的水磨戏腔隔着青瓦白墙透过来,恍如尖利的冷寂,精准无误地射穿露浓。多宝阁上的官窑梅瓶、玉雕小扇、珊瑚盆景……一切精致的陈列,无不滑闪着寂寥空洞的幽光。
只在一瞬间,一晃而过的冷光割伤了露浓的眼,割痛她的心。她倏然明白,她在这里,再好的婚姻,再高贵的身份,也只不过终身等人来爱。她不能苦苦地等人来爱,她有满腔被封锁的热情,要去赠予别人,不计后果。
于是那一闪而过的冷光,割断了她心上紧绷的弦,替她做了决定。
趁元夕夜里,露浓背着丫头稍稍打点了些细软,借故游河,包了艘船在河道上等着。丫头丝毫未瞧出端倪,照旧与她说笑解闷。
她借故乏了,在最尾的内舱,向丫头们笑笑,“你们外头去玩耍吧,不要闹我了,叫我稍稍歇歇,晚一会,咱们还上岸去逛呢。”
跟前那丫头知她近来有些烦心,领着丫头们避到外舱去。露浓独倚窗畔,四下里张望,岸上车马游人阗咽,河里满是游船画舫,各色灯辉与水里的灯影交映。
这样慌乱的繁华里,渐渐并行过来一艘船,蔡淮立在窗畔,望着她笑,“你还真敢来?”
两艘船挨得紧紧的,窗对着窗。露浓对着他,提足了勇气,“有什么不敢的?”
蔡淮点点头,旋即招呼两个小厮抬了一块板来,架在两边窗户上。凑巧这船内,一堆人按到那一头瞧岸上连珠的烟火,丫头们嬉嬉笑笑地闹得沸反盈天。露浓趁着这一阵,忙把两个包袱皮丢给他,搬来凳子垫着,往那木板上爬。
身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长河,两侧不过是漂泊无定的船只,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量,只朝蔡淮伸得长长的手爬过去。蔡淮握住了她,一把将她抱进舱内,就这么搂着,一时间,都有些难言的激动。
半晌,蔡淮蹙额逗她,“要是我途中没银子使了,将你这么个绝世的美人儿卖了人,可怎么好?”
露浓渐渐敛了笑,“那我也只有认了栽,总不至于去死。”
她从他怀里向那远去的闳崇的船上看,富丽的灯火载着她安稳富贵的过去一并走远了。未来又是怎样波涛汹涌,她做了她所能想象的最坏打算。横竖世间,无非是爱恨聚散的千古愁烦。
好在明天,她将化身为一段她曾憧憬无数次的轰烈传说。
其实不等明天,当夜就炸了锅。虞家一班下人察觉小姐不见,先是寻遍两岸,急得上蹿下跳。后头实在寻不着,赶回家禀报。这还得了?老侯爷当即命人往应天府报官,柏仲只得召回休憩在家的一干差官满南京寻找。
自然也惊动了席泠这位府丞,四更天被叫起来换补服。箫娘瞧热闹高兴,围着为他穿衣系带,满面喜滋滋的笑。
笑一会,又倏地担忧起来,“你说,不会叫你们将水陆路都拦截了吧?要是蔡淮赶不上出城,仍旧将虞露浓抓回来,与你成亲!”
“哪有那样快的手脚。”席泠望望天,掐算着,“一更天不见的人,这个时辰,只怕蔡淮都出城转陆路了,天亮前,必定到大码头上直往无锡。”
说话席泠转步要出门,箫娘拉住他,揿在榻上,“急什么?谁管他家的破事?等我瀹了茶你吃了,热热乎乎地再出去。深更半夜的,为了他家的小姐,闹得世人不得安宁,好不得了!且让他们急去,有本事,自家去找!”
席泠望着她忿忿不平的神色,拉到膝上圈着,“闹得你也不得好睡。我瞧瞧,嗯,眼睑下见黑了。”
“真的?”箫娘忙扒扒眼睑,旋到妆台,蜡烛凑得近近的照看,片刻撅着嘴走回来,“真的么?我瞧不出来,你再瞧瞧。”
她把脸凑到席泠眼皮子底下。席泠郑重地看了片刻,郑重道:“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