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底
她吊着他, 整个人习惯地往下沉坠。席泠不得不将臂膀硬着,拖拖拉拉地载着她。前头那凄草夹掩的来路恰逢转弯,一眼往过去, 好似路断, 一片晴丽的天。
跑到席泠跟前,他也惊住了,又沉默着,等着箫娘开口。箫娘稍稍喘口气,握着拳头朝他胸膛上狠捶下去,“你凭什么叫我走?!你凭什么以为,我就怕死、就怕被你连累?!”
箫娘一反常态,极其冷静地看着他。席泠被这双眼看得肠穿肚烂,苦涩地笑了笑,“倘或事情了结,我还好好活着,一定去杭州接你回来。”
曦微渐热,晒干了箫娘满面缭乱的泪渍, 水汪汪的眼笑弯了, 旋即斜斜地朝天边一勾,“这才算你有良心,死活,咱们夫妻就该一处受着。”
箫娘想起头一回听说他,是个屈了才的进士,后来见他,觉得是隐了世的高人,再了解他,又觉是被尘埋的金子。她一向执着地相信,他能有所为,能为她谋得宏伟前程。
箫娘便吊着他另一条胳膊, “好,这里的风吹得倒凉快呢。”
他不说, 心里却想,尘路太远,但他握着他的根本, 并且终生不忘, 那么苦, 亦是欢。
了力,骨节上的筋络渐渐突起来,仿佛要崩断。
一腔话似如一盆凉水,稀里哗啦朝席泠泼下来,使他骨头颤抖着,凝望她,余光瞥见后头晴芳也跟来了,又在远处站定。
她叫停了马车,跳下来,一个劲往回跑。好几辆车也跟着停,车上麻绳困着一个个髹红的箱笼,塞满了值钱的财物。她把这些一并风与土都抛在身后,只顾着往回跑。
他闷着不说话,拖着她向前走着,仿佛走向天涯。
席泠倏然沉默地发笑, 箫娘问他:“笑什么?”
但此刻再看他,忽然推翻了她从前一切的幻想。他只是个普通人,与她一样,不过是这世间微不足道的尘埃。她心里阴阴地疼起来,为她终于抛弃了一切对他自私的期待,却仍旧爱他的真相。
席泠的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又没话可说。沉默着坐了一阵,就打了车帘子跳下去。只听见他在外用干涩的嗓子吩咐小厮,“去吧,当心点,顾着太太。”
一气说话,箫娘喘了两下,又瞪起泪涔涔的眼,“你总私自为我打算,你凭什么断定这样那样就是为我好?从前我爱仇九晋,今番爱你,这话不错。可我爱仇九晋时,没想过明天会遇见你,更没想过爱你;我今朝爱你时,也不去想往后跟别人的事!”
半山野径上嘎吱嘎吱的车马往回慢行,席泠剪着一只手笑笑, “走走吧,我想走走。”
“笑什么嘛?”箫娘在他身边蹦跳, 一眼接一眼地剜他,“说呀!笑什么嚜?”
第81章 千重变 (一)
席泠后跌一步望她,望着望着,渐渐笑起来。在这山野荒原,他再次领略她,原来她不是蒙昧,只是具有最原始纯粹的智慧。
绿萍波上, 浓雾初散,阖家还未至码头,席泠却倏地吩咐:“回家。”旋即晴芳欢天喜地朝后头跑起来, 一辆一辆地车马吩咐折道归家。
席泠刚要启唇,箫娘吊着嗓子,泼口给他掐断了,“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这还没死呢,就把我的往后都安顿了!我用得着你安排?我自己不会替自己打算?你怎么就知道你死了,我往后就一定能忘了你?从前也是,我要走,你留也不曾留一句,知道的,只说你是为我,不知道的,说你是洒脱。可我倒要问问你,你争取过么?你说过你要么?怎么就见得,你说了,我不会为你留呢?!你总要我心甘情愿,你凡事都闷着不对我说,我怎么晓得你的心,又如何去情愿?!”
马车又慢悠悠颠起来,那些迷障化成烟雨,汇拢回箫娘的眼。她堵着气,又似没气可堵,把脸转过去,挑着帘子看窗外。四面屏山,围着庞大的河,那河从一侧穿过去,掩在山间,看不清去向。河面上罩着一层雾,能看见虫蚁大小的船挤着,有来的,有去的,不知谁是归人谁是客。
箫娘猛地推开他,“那就只想你要我,什么狗屁都不要去想它!活着,就别顾虑死的事情!”因眼睛瞪得大,山风把她的泪水吹干了,那干涩的眼底,满是简单的爱与怨,“你们读书人,哪样都好,就这点不好,满脑子迂酸!”
“用不着了。”箫娘仍盯着他,像要穿透迷障,将他看清,“你自己讲的,我没心没肺,忘性大,等你寻过去,说不准我都跟别人好上了。”
天地都随晴芳的裙角静默,山下的河面晨雾也散开,一切都逐渐清晰明朗起来。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也要你平平顺顺的。”
真断开,是他凉薄的身体里热涌的血,那些血像要从口里喷出来,他连呼吸也不畅快。他不能再陪着走了,于是叫停了马车,对箫娘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免得在码头上哭哭啼啼的,不好看。”
路太颠簸,她忍不住朝车后望,席泠还站在原地,空荡荡蜿蜒的小路上,路生杂草,有他半身高,天宽地阔衬得他渺小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