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回去时没有让马车送,他慢慢悠悠地走了一路,还叼了根草在嘴里咬着。城门早就关了,他找了一个暗些的角落,轻盈地翻过高高的围墙,落地时悄无声息。然后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角落中走出来,吃了碗路边的馄饨,这就回府了。府中,季文正得了章老板的消息,急得团团转,以为是朝廷来了人。
“文哥。”两人见了面,夏亦先笑起来。他好像只是出门散了个步一样轻松自如:“我回来了。”季文心里七上八下的十八个吊桶终于放了下来,可是看着夏亦的笑脸,他的疑惑也被堵住了,该问什么呢?夏亦已经很久没这样看过他了,或者说他的夏夏几乎从来没有用这种包含着疏离拒绝的态度对他。他习惯的是这个人的温柔、体贴、羞涩、霸道和情人之间的小情趣,而不是这个冷漠的夏将军。
“抱歉,文哥。”还是夏亦先反应过来,他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出现一点活人的气息,“我出去逛逛。”季文眼看着人出去了,伸出手却不知说什么。他看着那背影愣了一会儿,转身回房去了。夏亦也没走太远,他绕了一圈儿买了坛酒又回了府,藏在了窗边那颗老榕树上面。卧房里烛光暖融融的,可以看到季文在桌旁的身影。他撕开酒封,里面的液体冰凉,喝下去也醇厚不烧嗓子,一点都不像北伐时候暖身用的烧刀子。可那和他喝烧刀子的弟兄们,死的死、亡的亡,活着的也都不是一条路了。其实仔细想想也没多大事儿,自责自卑自怨自艾都是能放下的,可剩下的一个却让夏亦抓破了头。
他该怎么跟文哥说这事儿呢?说你家亲亲宝贝儿不小心发现自己变成怪物了?还是干脆就瞒着?坦白的话,他家文哥肯定是不会笑话他的——可是文哥能接受自己的爱人是个不知道算什么的玩意儿吗?即使他现在外表看起来已经不完全是个人了。可是当今天把那个孩子的毒吸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会渴望那东西。一坛酒进了肚,茫茫间,夏亦又想起来那七个老人家的话。“蛊王自然是食蛊的。”“它生你生,它灭你灭。”“如互博,你胜则为人,它胜便化蛊。”“同系同根,永不分离。”吵吵嚷嚷的人声在耳边嗡嗡,又忽然好似潮水一般褪去了。留下寂静和满脑子的狼藉思绪。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可控。也许在某一霎那,他就会从人变成蛊,然后因为嗜血大开杀戒。他该去离群索居或者慷慨赴死,而不该呆在这儿,呆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哥身边,冒着随时会暴起伤人的风险。
“下来。”夏亦抱着酒坛子惶惶然地低头瞧了一眼。问:心虚的时候被正主抓着了怎么办?季文没什么表情,提着个灯笼唤人。语气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
季文握了夏亦的手,轻轻揉着微凉的掌心让它暖起来。“刚才我想了想。”季文不抬头,看着杂乱的掌纹说话,“有什么会叫你这般为难呢?连我都不肯说。不会是朝堂,不会是父母,也不会是江湖。是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炽热的泪水砸在杂乱的掌纹中间。“夏夏别走”夏亦的心脏好像被人握住了,胸口弥漫开窒息的疼痛,可这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
“文哥,这里很美。”他微微笑起来,擦去季文的泪,把抽泣着的人拥入怀中,“戏台茶馆小酒楼,都很有趣。”
“可是亦会把这些都弄坏的。”
“亦不能留在这里。”
“也不能就这么呆在文哥身边。”
“所以文哥等等亦好不好?”
“亦去把以往造的孽还了。”
“然后去问问易长能不能控制。”
“亦会回来的。”
“便是死,亦也会死在文哥身边。”
夏亦微笑着说出这些话,若不是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怕是没人觉得他是伤心的。可越是这样,他这模样越叫人心软,只可惜对着的是个铁石心肠。
“不好。”季文自己胡乱抹了泪。“夏亦,我只与你说一次?你是我的夫,谁都不能把我们拆开,你也不成。”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天涯海角还是刀山火海,都要一起。”季文被他家文哥这少见的霸气模样镇住了,差点忍不住亲上去,眼神不自觉地开始发痴。季文说完了才知道脸红,左瞟右瞟没找到躲的地方,干脆又一脑袋埋进了夏亦怀里,闷闷地说:“所以,到底怎么了?”
夏亦把人安置在床上,拧了热帕子给他擦泪,把事情的始末详细说了。季文听了,眨巴眨巴哭得红彤彤的眼睛问:“就这样?”夏亦看着他,这般还不够?季文半张脸缩在被子里与他说话:“我家夏夏不还是我家夏夏么?又没到绝境,大不了找个偏僻地方住去。”他笑得眉眼弯弯,“更何况夏夏做蛇的时候也没伤过我啊,反而还挺舒服的。”夏亦心里泛酸,甩了手上的帕子扑过去:“亦还能叫文哥更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