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没有成功。
“我知道。”
她等着他咆哮反击,可他只是沉默地望过来,神色如牛马般沉着温良,简直有献祭的圣光。
仿佛一拳拳打在棉花上,这种无力感逼得她彻底愤怒:“当年我还不懂事,求你们不要分开,你口口声声跟我和我妈说,你爱那个女人。”
“我不后悔。”
“当年没离,现在也不会离了。”
“你小时候,连只小鸭子的尸体都不敢碰。”
那是昏暗卧房里的唯一一抹光,但也比不上她的泪眼明亮。
“不是你说要净身出户,再也受不了我妈了?”
万姿不知道爸爸为何说这个,可他就是说了。
酸楚滋味再度沁出,她难忍得只能深呼吸,再慢慢地吐:“反正,如果现在你想和妈妈离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跟她过了也好,想跟换个人过也好……”
“当年我要离婚,你不是要杀了我吗。”
“为什么不?”
音调不由自主越拔越高,言辞锋锐如刀,淬过火喂过毒,挟着快意和恨意,拔出再度没入。从来都是至亲最知命门,她一向清楚,如何凌迟眼前的男人。
是有的。
然后他抬头,低语,堪堪盖过她急促未甫的呼吸。
“……什么?”
爸爸一直在看她,看她握着刀走进来,坐下来,把锋利如弯月的刃口对准他。
同样地,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个。
此时此刻回过味来,万姿只觉得有种悲哀的荒唐。
“你跟妈妈不相爱就算了,好聚好散不行吗,给我点时间消化,我不是接受不了。我是接受不了你出轨,非要偷,非要骗。”
然而事实是,汗水滴入眼睛,视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她在这种间隙里,忍着剧烈的砰砰心跳,不断调整刀刃位置,试图一举砍下爸爸的头颅。
然而爸爸只是和她四目相对,他们的眼眸是一模一样的褐黑。
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栗了。
激烈反驳张口就来,但她似乎在刹那间一脚踏空。
“再说‘当年’……当年不是你出轨?不是你说要离婚?”
这是少女时代的万姿,永远不会说的话。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提离婚。
可在被妈妈夺走菜刀那刻,她就泄了所有力气,连句成形的话都没有。
“只要妈妈愿意,我没有反对意见。”
万姿怔住。
“我真的下得了手。”
为什么,人要背负如此深重的爱恨,扭曲又无言,生生捱过这么长时间。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
诘问在耳边炸响,可置若罔闻一样,爸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独手中霜淇淋,在淌冰冷发腻的眼泪。
“我知道。”
树影婆娑,温柔地掩映着石凳。她在阴影中漾出泪意,又逼自己收回。
咬紧牙关,猛掐大腿,可当爸爸出声时,万姿终究溃不成军。
一颗心,更是猛地下坠。
她是,爸爸也是。
万姿隐隐的火气立刻就窜上来了,极力压着一层冷诮——
当年发现爸爸出轨时,她的确想杀了他。
那时她只想爸爸迷途知返,回归家庭,她宁可他振振有词自己不过“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也不要他用对那个女人的奋不顾身来暗示她,
“我没有——”
“你们又没有感情,多少年了,就这么吵来吵去,不觉得累吗?”
在那个父母争吵到极致的夜晚,当妈妈嚎啕到再也流不出泪,十六岁的她几近崩溃,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于是趁爸爸熟睡后,她拿了把菜刀,坐在他的床头。
“怎么?最后又不离了?”怒极反笑,她咬着牙一字一顿,“看来到底是没那么爱,对吧?”
是妈妈拦住了她,哭着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要因为他再搭上你的人生”;妈妈还说,别这么做,他毕竟是你的爸爸。
在那个炼狱般的夜晚,叁口之家各怀鬼胎,怎么可能有人睡得着。
他笑得轻松,也轻松地简直把她心脏攥在掌中,慢慢挤压揉搓,酿出酸楚血浆。
“我只是希望你和妈妈都过得好,哪怕不在一起过。”
霜淇淋里明明不含酒精,万姿却仿佛借着酒劲。笑容凝固了一瞬,爸爸再开口时,却是极平静的。
手是颤抖而不自知的,衬着爸爸深浅不一的鼻息声,如同一段扣人心弦的迪士尼动画片,她要在巨龙看守下偷走金蛋。
像是决堤河流,点滴回忆奔涌着翻覆而至。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当年”,而且语气毫无波澜起伏,仿佛在讨论一件死物。
彼时万姿只想大吼大叫,这个男人才不是她爸爸,他怎么会背叛家庭,他陌生得甚至对死亡都无知无觉,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