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喜得脸上肥肉直颤,又落下座。抬眼一瞧郑班头脸色,复起身拱手,“小的不敢多作叨扰,家中还有些事,先辞过了。”
“白主簿慢走,恕不远送。”
郑班头代为送客,将白丰年送至溪边,拍拍他的胸膛,“我说白主簿,来前我就讲了,大人喜欢清静,您只把该说的话说了,早走为上。您倒好,又坐回去,还想留下来吃饭不成?”
“见笑见笑,多谢郑班头指点,改日请你吃酒。”
那白丰年领着家下人摇摇摆摆而去,郑班头在后目送,两只眼被太阳射阖,提起唇角笑了下,隐含轻蔑。
折回院内,夏蝉嚣嚷,席泠静坐屋内,手上磕磕绊绊地转着只空茶盅。
郑班头走到跟前拱手,“老爷想得不错,巡检司的元澜与陶知行仇通判确有些私觌,自老爷归家,三人在仇家书房内商谈了有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一直到县尊迎亲归府,这才散,不知在论些什么。”
席泠将盅搁下,淡淡点头,“陶家代仇家销粮,那么大的数目要通关,少不得要巡检司抬手。看来他们要开始往外运粮了。”
“数目如此多,他们一定是分批运送,要不要等顺天府派来彻查的人到了,叫应天府与县衙派人抓他们个现行?”
“你抓不到的。”席泠沉静遥遥头,“整个南京都是巡检司在查访,等衙门的人寻过去,只怕连蛛丝马迹也没了。”
郑班头正埋首僝僽,听见席泠吁了口气,“不急,朝廷派了江南巡抚回南京暗查此案,届时我再去会会这元澜。”说着,他将白丰年带来那些料子淡睃一眼,“拣几匹好料子回去,给嫂夫人与子侄们裁衣裳穿。”
郑班头原要推辞,话悬在嘴边,到底领了命。他晓得席泠收这些礼,绝不为敛财,至于为了什么,又总有些看不透。
“那我不送了,请慢去。”
席泠丢下堆礼任他挑拣,打帘子进了卧房。日影稍转,箫娘提着两包点心回来,进屋不见人,只剩乱乱一堆礼,忙收捡进卧房。
都归置了,扯开截绛紫素罗比身上朝席泠挑下巴,“这料子我裁件短褂子,好不好?”
“随你。”席泠头也未抬。
箫娘又将那只玉兰金簪子取出来,斜插云鬟,落到对榻歪着脸,“好看吧?”
席泠稍稍抬眉,就瞧见她亮晶晶的眼,像水光的投影。他干脆搁下笔,背靠在窗户上,支起一条膝,十分翛然,“你这会子又不怕屋里有老虎要吃你了?”
就把箫娘的心事提上来,连跟着脸也有些泛红,羞而转愤,“少放歪屁!”
席泠振着胸膛笑了,手肘撑在膝上拖着额看她,一点一寸地,把笑收回惯常似笑而非的情态。那目光莫名像跟羽毛,将箫娘的心搔得有些痒痒的不自在。她以为他终于有话要说了,说那些他从不提起的隐秘情绪、以及那个拥抱。
哪怕是辩解呢,只要他肯承认,箫娘就能抓住他的马脚,用来辖制他。
那些浮想联翩的“辖制”二字,把她自己也吓一跳,在他钻研她的目光里,她又跼蹐、又期盼。可她难安地空等了一场,席泠什么也没讲,伸来胳膊重提他的笔,游龙飞凤地钻研他那些看不懂的字词。
箫娘觉得他还是继续钻研她的好,既然他不“钻研”她了,她就冷不防地提醒一下,“你今日,在仇家吃了多少酒啊?”
“嗯?”席泠把眼皮子一剪,就事论事,“三杯五盏吧,记不清了,吃了碗醒酒汤,倒不妨事。”
“你酒量不好,又不会讲话,少吃些才是,仔细场面上吃醉了,得罪人还不晓得。”
“放心,没醉。”
箫娘把半身探前一点,一会看他游动的笔,一会窥他一眼,“你这个人,吃醉了酒,做事情‘毛手毛脚’的……你自家晓不晓得?”
席泠把笔浅住,抬起轻攒的眉,脑袋装模作样地偏了个方向,“我吃醉酒……做过什么?叫我好生想想……”
阳光的阴影在他的眉宇间倏叠倏展,箫娘的一颗心也随之倏叠倏展。他就要想起来了……倘若他提起,她该羞答答地垂首,还是媚眼横波嗔怪他呢?
箫娘惶惶不知所措,只怕泄露她萌动的心事,慌张间,就将炕桌上一沓纸扬起,“想不起我告诉你,你那日哪里吃多了酒回来,捡着堆狗屎要当饭吃,是我拦的你!”
席泠无声笑起来,窗口的太阳渡着他半张脸,大约是晒得舒服了,他索性懒洋洋地把脑袋仰在窗台上——
檐角结了张细细的蜘蛛网,网住了一只白蛾,那薄弱的翅膀如何扇动也挣不开,显得可怜。他把眼皮沉下来,眼缝里睨面前这只脆弱的飞蛾。
“飞蛾”受了惊,扇着袖打他,“你又不讲话!生张嘴做什么,不如缝了!”
席泠舌尖抿一抿下唇,望着她,眼丝既是张网,也是一团火,“我在想……这家里哪来的狗屎?”
箫娘此刻真恨不能将他的嘴缝起来,她负气起身,理理衣裙,恶狠狠剜他一眼,“我要回去了,想你的屎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