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正整理帔子,回身道:“官家提起我父亲,说朝中追封旧臣,把我父亲的灵位移进圣祖殿了。”
官家大约还在等她说些什么,可她应完这个字便没有下文了,多少令官家有些不解和意外。换了别的宫内人,就算没话也会找出两句话来,毕竟与官家搭话的机会不多,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然而张肃柔就是张肃柔,这些年一直谨守本分,像今天这样晤对,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官家嗯了声,转身往后寝去,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顿住步子问她:“你入禁中,有十年了吧?”
所谓的簪花宴是端午宴,后妃们齐聚一堂,宴上官家赏花,替妃嫔们点面靥,耗时很长。肃柔和宫人们闲来无事,就坐在邻水的台榭上挂香囊、吃角黍,也算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至于官家其人呢,少年英特,先帝登基后只当了两年皇帝就驾崩了,彼时官家才十六岁。十六岁继承大宝,朝中也动荡了一阵子,但官家有手腕,连同几位外戚重臣平息了政局,连那些以批判为己任的言官,对官家也无可指摘。
小宫人来引她进偏阁,临窗的高案上码放着那些缎子,都是最近正时兴的,火焰纹啊,缠枝葡萄,还有龟背瑞花。郑修媛在吃穿用度上很考究,既然让她先来相看,就得想好式样和配色,以便到时作参考。
所以为了杜绝这
年轻的帝王万众瞩目,是后宫大多女孩子心之所向,肃柔也曾窥探过天颜,确实冰魂雪魄,很有读书人的清正气象。但可惜,眉眼太过冷淡,即便时常笑着,看上去也不易亲近,或许帝王心,本来就凉薄吧!
约摸宴到中途的时候,随侍的何内人回来取衣裳,说于美人失手把茶汤泼到了郑修媛裙子上。
“朝中重新追封有功之臣,你父亲的灵位移进了圣祖殿,配享太庙了。”
皂靴从面前经过,官家的衣襟熏青栀,那是种淡雅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凝结在鼻尖,渗透进潮湿的空气里。肃柔只等他经过,就能直起身来,可是官家却在她面前顿住了步子,让她有些疑惑。
大家知道,这下子不能松散了,各自都绷紧了皮,等着郑修媛回来发脾气。不过后来大概因为官家替她找回了面子,回来的时候脸上倒并未见怒容。
今日算是抓到把柄了,官家果然找她说话了。禁中内外那么多的宫人,官家知道她父亲是谁,前朝的决定竟亲口来告诉她,可见早就已经打探过她的出身了。
暗里也惊奇,她一直以为官家不会记得她们这些宫人,却没想到官家心思澄明,好像一直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肃柔双手加眉,长揖下去,“多谢官家。”
官家轻牵了下唇角,负手进了内闱,郑修媛立刻迎上来,操着温存的语调俏声问:“官家是来接妾赴宴的吗?”
照常拆了头,更了衣,坐在半开的窗前吃香饮子,吃了半盏偏头来问肃柔:“先前官家和你说了什么?”
官家那道淡漠的声线响起,肃柔略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同她说话。
蔽了半边宫门……
肃柔撤手起身,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了,没过多久就见打扮停当的郑修媛搀着官家的手,从后寝出来。平常这样的宴会都是肃柔随侍的,今天却例外,郑修媛淡淡吩咐:“张内人留下,内侍送了几匹缎子过来,我今日要做衣裳,你替我看一看,哪个花样做上襦好。”
“你是没看见,当即脸色就不好了,只是碍于官家在,强忍着,不过笑起来咬牙切齿,怪吓人的。”何内人边说边伸舌头,“还有簪花,官家把牡丹赏了圣人,郑娘子就抢着头一个描红,被其他娘子奚落了……”后面的话不用说,匆忙抱上衣裳赶了回去。
郑修媛就是这样的脾气,这宫内宫外,官家不论要哪家的小娘子都不和她相干,唯独不能动她阁里的人。主仆一场最后要是弄得平起平坐,甚至越过她的次序去,那她岂不是要沦为全后宫的笑柄了?
忽然见一袭青绿的袍裾出现在花底,那袍角绣满银丝云纹,是官家来了。
郑修媛哦了声,“配享太庙了?”说着泛起一点酸笑,“我一个小小的修媛,如何当得起你服侍,论资历,我怕是还没你老呢。”
配享太庙,无上荣光,但又好像离她很遥远。爹爹过世那年她才六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身后能得朝廷认可,总算不枉此生吧。
肃柔呵腰领命,退到一旁恭送他们出宫门,其实这样更好,她并不喜欢随侍赴宴。禁中争奇斗艳的女人太多了,譬如显贵高门中的妻妾争宠,到了皇帝的后宫也一样。
肃柔应了声是。
肃柔忙敛神,和阁内宫人一齐道万福。郑修媛受宠,官家往来得也多,头一次接驾大家都很慌张,但时候长了,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她惯会绵里藏刀,其实官家和肃柔说的那些话,她未必不知道。一个独占欲极强的人,也具备敏锐的嗅觉,在她看来这位张内人长得美,且是显贵门户的良家子,这么多年没有晋封实在不寻常,因此打从肃柔调到延嘉阁起,她就格外留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