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见过许多人,您是唯一一个,在这幺短的时间内便看出端倪的。多年来,我对施展‘高唐梦笔’的对象甚是谨愼,但凡与‘那人’有关的,绝不轻易入梦,便为此故;以那厮的才智,怕是光听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洁”收敛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见,这地面上的演化算图,就是我。我所拥有的每一分念头、说出的每一句话、幻化的形影声音等,都是这个巨型阵图推演的结果。
“这孩子确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于是在她的心识最深处,布下这个‘太易穷观图’的演算阵,以神御气,拟化形质,这才有了两仪、四象、八卦之别。圣人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便是这个道理。“
萧谏纸虽约略猜中轮廓,却觉此想太谬,以易数模拟思路,纵使理论上能行,但实际施行起来,不啻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万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厉金阙便已着手而为,依结果看,显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简言之,言笑晏晏、灵动俏皮,活跃于此的“秋霜洁”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太易穷观图运算的结果。
现实中的秋家小姐,确实心智有缺,充其量,不过于鼓筝之上有超乎常人的天分。多年来,阴谋家匿于暗处,严密观察秋霜洁的一举一动,不乏试探,须确定这名命运多舛的可怜孤女天生痴傻,丝毫不具威胁,才容得她在这片遗世桐乡内平安长成。
没想到“霓电老仙”厉金阙还有这着,在其心识最深处,模拟出另一个“人”来。既非眞人,自无青熟长幼的问题,是以“秋霜洁”说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姑妄。
饶是萧谏纸智胜寻常,毕竟接受不同于理解,仍需时间适应,心中苦笑:“若来的是曾功亮,说不定已饶富兴致地研究起‘太易穷观图’来。都说‘活到老,学到老’,萧用啊萧用臣,你自视忒高,以致目无余子,难容诸物了幺?”却听秋霜洁遒:“台丞的心胸见识,远超常人,毋须自抑。我的事,能说给人懂,都算不容易啦,况乎接受?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于世,岂能如此自求?”
萧谏纸一凛,暗忖:“须由一幅阵图来开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翳顿开,不由一笑,再无蛋碍,益发看出这太易穷观图的厉害之处^,沉吟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梦,又或侵入他人梦中,得对方的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断吉凶未来,可谓奇准。那宁少君心甘情愿签下黄金五镒的借据,而梁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约莫与此有关。”
秋霜洁咯咯一笑,缩了缩雪颈,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神情,只差没轻吐舌尖,隐有些得意似的。
“一庄子的人,总要吃饭呀!西宫的清流庄虽有些祖地,但支应了头几年,也差不多到头啦,只能尽量遣散仆从,任庄子自行荒芜,撑多久算多久。他读书练剑有一手,却非经营之才。”
萧谏纸倒有些罕异。
“他不知其中内情?”
西宫无疑是阴谋家遣来“看管”秋氏父女的,萧谏纸见他擎剑出手、淳川欲动的架势,顿想起清流庄西宫氏的名号,确是武儒无误。
不过,像这般自拥庄园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读、书剑传家的儒宗末沿,在东海并不少见,他们如散沙般毫无组织,既不尊奉、也不知该奉谁的号令行事,却自有一套处世的标准,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隐逸高士,也有自律甚严的博学鸿儒,除了极少数的特例,如有“小剑圣”之称的段勿尘等,他们唯一的共通处,就是无籍籍之名。
虽然这也仅是表象而已。
出身锟鹏学府的萧谏纸非常清楚,尽管沧海儒宗退出东海舞台数百年,台面下仍有几股势力延伸了全盛时期的拉扯较劲,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脉,或多或少都得选边站队,自有立场。西宫川人明显是衔命而来,要说他不知内情,似乎有些勉强。
“我不敢拉他入梦,或尝试侵入其脑识,以免留下痕迹,为‘那人’所悉。”
秋霜洁叹了口气。“以面相手相论,证诸其言行,我相信西宫川人并非恶徒,他是眞信了苍城山谋夺山庄益急,想方设法要把阴谋家揪出台面,只是方法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隐士,这样一想也就不怎幺怪了。”
若然如此,萧谏纸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选其实挑得极好:西宫川人处世低调,却有本领;有一股莫名的仗义侠气,自愿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庄“对抗”名动天下的苍城山,长达十年,思路却颇异常人,一旦认定自己站在道理这边,便再也听不了别的话,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难缠的对手。
这种间接使唤人的方法……委实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蔑笑。
当年,惨烈的妖刀讨伐战告一段落后,秋拭水身受重伤,拖命回到浮鼎山庄疗养,最终不幸成仁,成为圣战牺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离家,游戏人间,下落不明,数年后返回,家里的仆从早换过了一轮,许多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