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郁一个人走在街上,他对夜晚十一点的街道已无比熟稔。夜从四面八方向他结冰而来,耳朵里像藏了几截冻柳条,一寸寸发出折断的枯朽声响。他的双手暴露在空气中任风舔舐,从根部渐次腐烂般泛起靡靡的痛楚。霜是栗子味的,配合着满大街饿馁的冻殍和穿不满衣裳的姑娘,活脱脱一副民国末期浮世绘。
这个冬天刚降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很难像往常一样感觉到冷意,无法与旁人一起在肃杀中汲取瑟缩的快感。对他而言不可理喻的“冷”。只有当雨水打到他裸露的皮肤上,才有稀薄的寒升起。见到宋嫣的那个晚上下着雨,他走在沿街,黑色雨水中汽车盘踞成了一头缓缓呼吸着的野兽,如同夜里伫立在马路边的墓碑。有人将脸和手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往外张望,无声地窥视着。高郁将那阴鸷的眼神看作沉默的枪手所有,下一秒,子弹就要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
漂亮,憔悴。这是他对宋嫣的第一印象。长发随意绾着,小臂从滑下的衣袖露出一截,当垆卖酒的诗句里幻化出来的皓腕凝霜雪。门后有小女孩的声音,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知了、知了”。听到宋嫣叫起女儿的名字时,他不免有些出乎意料,来的路上,他在雨里设想过关于这个女人的细枝末节,年轻的单身母亲,会是落魄的安娜卡列尼娜么。没想到,袅袅——他知道这是她取的名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小朋友无来由地很喜欢他,第一天就抱着她的宝贝小熊说要送给他,还满脸不舍地叮嘱了一番,让他别忘了给“他”盖被子——她坚持那是只男小熊。高郁没有接过,垂眼看着小熊两颗黑漆漆的圆眼睛,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不动声色地把话头绕过了熊。饭菜的香气慷慨地飘进来,像鸟敛翼在电线上栖息。念《小池》的声音里,清纯和缠绵汇成明暗光纹随日影在他四周游动。下一秒,就要蜻蜓要飞进他手心了——他张开手,恰巧宋嫣推开门,没来得及藏住惊愕地看着他,那份焦灼和警戒被他尽收眼底。落日燃烧起来了,她像受惊的猫拱起脊背竖起毛发,将猜忌表露无疑时,眼底却有悲悯的影姗姗而动。他不打算辩驳,定定看着她刻意作出凛冽不可犯的样子。蜻蜓没有来。
听懂了宋嫣的邀请,他有点吃惊。他在她眼里,不是个纨绔子弟、危险分子么:家道中落无法剔除骨子里的跋扈暴戾,父母双亡,被外人逐出家,就更有了心理变态报复社会的动机。高郁站在不远处看她把袅袅送上车,又和周围的小朋友说了些话,走向他时面上的笑意还未消散,“走吧。”
“我就是在北流认识袅袅爸爸的。”她的声音异样地清澈,“其实我当年读书还蛮厉害,排过年级前三呢。理科班九百多人,算了不起了吧?邻居们都说我要上清华北大,给我家光耀门楣的。后来我抱着袅袅被赶出家门锁在外面时,骂我不要脸,骚货的,还是他们。”
她似乎并不指望他回应什么,下意识做了个摸口袋的动作,旋即自嘲地笑笑:“我都忘了,我已经戒烟了。”宋嫣笑的时候,总让他觉得她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他是转学生,成绩不好,就是长得好。你懂吧?乖乖女和流氓的标配。被发现的时候连校长也来劝我,可我没听,还振振有辞地反问他,分了以后我上哪再找这么帅的男朋友啊?”轻描淡写得仿佛在讲别人,“之后的事就不提了。想想还挺鬼迷心窍,当时真以为能碰到的最好看的人,就是他了。”
她把脸转向他,眼睛像沾了水一样明亮:“没想到还能遇见你。第一眼看到,我差点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她伸出手指比划,喟叹一般地,“怎么可能,才十七岁呀。”
檐间积雪纷纷披披地洒落,他低头看两人的足印。宋嫣没察觉到他停下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自在地向远处的白茫茫走去。高郁凝视着她的背影,恍惚间感到蜻蜓乘着雪悠悠地停在他的肩头。“跟着点儿,”她叫他,“别走丢了,高郁。”浅青色翅膀一张一翕,驻留成精巧的、呼吸着的诗行,只属于他的。
每天早上和宋嫣一起走的是宽敞平坦的大路。他把“约会”提前到了八点,每晚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后,他会走回曲折的小道,穿过层层叠叠的夜幕,停在大门掏出钥匙前,高郁会往上看一眼。他有多久没看到过荧荧的、为他闪着光亮的灯了?在这短暂的彼此对望里,他是风雪夜归人。
他开始习惯打开门后看见宋嫣给袅袅吹头发,小女孩儿细软的黑发缠绵在她的指间,像春日的嫩柳条自她手中钻出,浮动着水光。热闹不是他的,比起陈旧得掉了色的老吹风机,他更像个外人。尽管如此,愉悦从体内深处炊烟般冉冉升起,叫他无可奈何地遍布在每个角落。
这天晚上他推开门只看见袅袅伏在沙发时玩拼图的时候,仿佛被一记重拳击中了头部,耳边蓦地响起锋芒般的鸣声,神经病吧你,他嘲笑自己。他弯下腰换鞋,鞋带解了一半又打住,慢慢地系了回去。他走近沙发:“袅袅,你妈妈呢?”袅袅摇头,手里握着一块拼图举棋不定地晃,直到终于找到合适的位置嵌进去,才把话一口气地倒了出来:“妈妈说今晚上夜班,很晚很晚才能回家,让我在家听哥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