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陆岑再次相遇,并没有一个令人愉快的开端。
我的继父,一个让我母亲蒙羞多年的男人,被下了病危,我作为继女替已经再婚的母亲到场。
那天是小暑,窗外盎然的生机隔着一扇玻璃窗,和这个垂死的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躺在那里,眼眶深陷,已经没有了什么活气。
可他嘴里还在喃喃我母亲的名字,这使得我没法拒绝他奋力伸向我的手。
他的手干枯得只剩下皮和骨,中间那些血肉在病痛的侵蚀下消失无踪,仿佛即将碎裂的枯枝。在我接触他的一刹那,他突然睁大眼睛,已经死灰的瞳孔露出惊喜的光,喉咙里滚落出最后两个清晰的音节,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之后,他失去了全部力气,就这样让我握着他的手,慢慢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我不敢也不忍抽出手,坐到了床边,直到一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轻轻掰开了他的手。
“陆岑。”我喊了他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这是一个温顺到柔弱的名字,正如他的主人一般。
在我脑海中总有初见他时的印象,十多岁的少年人,清秀干净得像个女孩子,带着腼腆的笑容,由自己的父亲推着,站到了我母亲面前。
我喜欢他的笑容,也喜欢他羞赧的表情,于是伸开双手索要一个拥抱。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我母亲,得到许可后,吃力地将我抱了起来。
我本来只想要一个拥抱,结果却被抱了起来,于是一口咬在他脸上,留下了最初的牙印。
我能感受到他那种略略的怯意和惊惶,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配上有些偏大的外套,像个装错了盒子的精致人偶。
母亲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把父子俩迎入家门,告诉我,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个时候,我对世界的理解很简单,我有了一个爸爸,也有了一个哥哥,从今以后,我家再也不是“孤儿寡母”,我也不是没爹的孩子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开心的。
我的继父是个美术老师,特别擅长画机器的结构,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并非美术专业的基本功,只是觉得他画的东西很精致,一柄尺,一只笔,就能把看到的物件拆分出透明的结构,清晰地描绘在图本上。
每一笔的起落都胸有成竹,像精准的机器一般,迅速而准确。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这样的笔力来源于何方,也逐渐理解了他内心的孤苦和无助,对他心生同情,但这些,都无法使我原谅他,让我母亲人生所蒙的羞。
我们这里是一座大厂,半隔绝在西南腹地,人际关系繁复得像蛛网一般,任何人都是上面的结点,也正是因为这样,单身多年的母亲带着我和他结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厂区,大家纷纷议论着,猜测着,好奇地探问着这个外面来的男人的信息,同时对我年近四十的母亲,找到如此年轻,干净的男人,表示真真假假的恭贺。
他叫陆安和,人如其名,安静平和。和陆岑一样,相貌都极其清秀,不同的是他已经年近四十,少年人的柔弱感一扫而光,取而代之是一种在那个时代中年男人身上少见的儒雅。
在酷夏掀起衣服露出油腻肚皮的中年男人,或许并不欣赏陆岑的这种气质,还会对他冠以“娘娘腔”的谑称,但是女人们不瞎,知道这个男人是好看的,也知道我母亲脸上幸福的笑容是真的,她们会来打听这个男人的来路,也会逗弄我,问我家里的私事,甚至会来我家小坐,看看我家里的变化。
我不喜欢她们,可还是在笑。像我们这样孤儿寡母被人笑话多年的家庭,终于难得有了让人羡慕的地方,我怎么会不笑呢,连母亲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况且,我的继父和新哥哥,都对我很好,看得出,他们是真心喜欢我,真心想和我与母亲成为一家人。
那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陆爸爸会牵着我的回家,仔细倾听和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他来自外面的世界,懂得特别特别多,天底下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爱我,我是知道的,他甚至会因为母亲对我太严厉而和我母亲发生争执,在安慰好我以后又去安抚她。
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父亲,是家庭的主心骨,对我而言,他就是爸爸,可是直到他死,我都没能懂得他。
还记得他推着二八杠凤凰自行车驼着我,慢慢从学校走回家的时候,我总是盯着他的右耳看,柔软的耳坠上有一颗朱砂痣,针尖般大小,偶尔会变得大一些,但不多久又恢复原状,我很好奇这个变化,直到有一天问他:“爸,你耳朵上的痣为什么时大时小?是不是像天上的月亮,有阴晴圆缺?”
我忘了他如何回答,只记得他扭头惊讶的目光以及逐渐涨红的脸,从那天之后,他慢慢留长了鬓发,右耳藏在了里面,那颗嫣红的痣,再也见不到了。
对他的回忆是支离破碎的,断片的地方,被我用孩童的幻想重新构筑,却骗不了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