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年暑假时音仪见到汇南,等上了二年级,两个人还是书信往来。汇南的信不是很多,或许每次音仪都太迫不及待,早早地回了信,然后只好慢慢等汇南的下一封信。
音仪还是喜欢诗,还对心理学发生了兴趣。她读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对潜意识的存在格外着迷。她觉得梦的奇妙在于它可以把人的体验和感受消化掉,然后以诗一般的含有寓意的意象来表达,甚至揭示人的内心。
她也梦见了汇南。那一次,汇南的脸非常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令她怦然心动的微笑。他先是紧紧地拥抱着她,然后恋恋不舍地松开,说要得去草屋里看看。然后一轮蔚蓝的地球凭空出现,出奇地大,让人喘不过气来。四周空旷寂寥,鸦雀无声。她也跟着他走进了草屋,而汇南,却转身不见了。她这才发现窗子大敞四开,一阵风骤起,卷起几张纸。
她困惑不安,不知该怎样用弗氏的理论来解释。也许自己与汇南日久不见,害怕失去他,就没了安全感。但为什幺有个清晰的大地球呢?他们怎幺可能身在地球,却还看见另一个地球?难道是自己太希望爱到永远,非要两个地球作证?那个草屋又是怎幺回事?她怎幺也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草屋,而她没见过的东西,怎幺会被她梦到?——大概梦里她唯一喜欢的就是他拥抱了她。即使那只是个梦,但她虽然睡着却明明感受到了享受到了他的拥抱,她的幸福体验就不能不说是真实的。她这样胡思乱想一番,也就逐渐把它忘记了。
不管怎样智慧的人,都看不到命运的前前后后,又有谁,能参透梦的真正含义?弗洛伊德发现了潜意识这块大陆,看见了现实生活还拖着个影子,而那个影子有它的灵魂,它的语言。但那语言如此复杂,如此深入人心,解释了一桩,解释不了下一桩。
从化学实验室里出来,音仪一个人坐在旁边的球场的台阶上,台阶后面是一丛芭蕉扇。底下的球场里,还有些人在踢足球。
眼前飞舞着一群蜻蜓,阳光下,他们细碎的影子投在台阶上,象团聚聚散散的尘粒在飘荡。
“江南春早,群莺乱飞”大概该改成“江南夏晚,群蜓乱飞”了。音仪思忖着,边又翻出汇南最近的来信。
她已经读了好几遍了。她抚摸着他的字迹,就象触摸到了他。他不安分的理想,他的一往深情。汇南从历史系转到了哲学系,开始读写西方哲人的书。
他信里写道:“真地看起了哲学书,才发现只能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前行,四面漆黑一面,没有有意义的引导。好像在哲学这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山穴里,一个人只能独自耐心地分辨,寻找真正的财富。——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思辨理性,语言抽象,思想带着浓厚的体系性社会性,远不及尼采的哲学富有诗意和反叛。尼采说:‘给上帝逗乐的圣人是地道的阉人。’。。。如今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装满了堆垒一起的条条框框,而自然生发的激情和活力,却不待生长,就已经死灭了。”
“之前跟你提到一个叫尹霄的人,经常去参加一个校外的讨论会。他回来之后总是激情昂扬,颇有要一展鸿图的意思。也许不管在哪个文化里,总有些人激进出格一些,富于挑战的精神。”
音仪读罢,眺望远处的天空。
汇南说他写这封信时,已经将近子夜,教室里就他一个人。他让她猜他那时的心境。她想,他一定觉得黑夜里他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全世界都伸延着,消失于无穷远处。而他,可以在其中展翅翱翔。
她的心头涌起近乎幸福的痛苦。一个温馨而忧伤的声音穿透她的身心。她贪恋地倾听着它,被它冲荡湮没。
正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个人影。她抬头一看,是任赫。他脸上汗津津的,穿着运动用的短裤背心。
音仪笑着脱口说:“天哪!——你从哪儿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太对不起了。刚跟物理系踢球。 ——又输了一场。”任赫彬彬有礼地说。
音仪这才往球场扫了一眼,发现已经人去场空了。“上次你在“新世纪”上写的文章挺有意思。——你真地相信心灵感应?”任赫问。
“信则有,不信则无吧。我随便写着玩的。”音仪说。
“你信命吗?”任赫又问。
“不知道,说不上。算倒是算过一回,也是闹着玩的。”
“怎幺算的?”
“在一个县城的小佛庙里,往地上扔两片竹片。结果是一首小诗,怪怪的,不知道什幺意思。”音仪解释道。
“我也算过,花了两块钱,看的面相。”任赫说。
“结果呢?”音仪随口问。
任赫迟疑着,又欲言又止,眼睛望别处瞥了一眼。
“我是信命的。”他答非所问地说。
“真要是信命的话——那活着就是验证那个命啦?”音仪问。
“可以这幺说吧。”他仍然十分专注的样子。
音仪没再反驳。她觉得这个任赫吞吞吐吐地折磨人。她不明白他为什幺总说些深不深浅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