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座城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那么它将拥有热带雨林的垂直分层结构。摩天大楼头部是高大繁密的树冠,腰身和下肢是粗壮结实的树干,地下的钢筋根瘤则与泥土紧紧纠缠在一起,形成庞大的城市基座。
每一层的分工都是明确固化的。基座的城市功能组件日夜运转,电力与各类养分由底层制造,通过高楼的输导组织,最后送达顶层,为一座座浮空的中心花园,变轨运行的市政厅广场提供能量,让市民得以享有不息的音乐喷泉,声、光与色的全息表演。
上层产生的废料再运回底层分拣,压缩,焚烧处理,以保证城市的清洁。
我没有沦落到住在底层的程度。如今我的户口在虹港C区,曾隶属旧城的老城区,现在占地面积近100平方千米,距地表高度400米到1000米左右。
新城不再以平面面积作为行政区划大小评判的唯一标准,更重要的高度不论哪一座城市,都是海拔越高的行政区等级越高,其相对高度由上至下依次递减,就好比虹港A区享有2000米以上的全部领空,B区是1000米到2000米高,C区400米到1000米高,而最下层的D区仅占有400米的相对高程。
电梯脱离了虹港C区,还在往上升。它的速度已经趋于稳定,达到每秒10米,不算快,因为大厦建于新城初期。轿厢内,那名女士与周先生攀谈起来,而我坐在靠近电梯门的另一端,与他们三个人离得最远的软座边缘。
我不再感到超重,也没有出现耳膜疼痛、耳鸣等症状。除了建筑材料的突破,新型高空城市建设的另一个关键,正是在于大气压强调控技术的成功。即使A区凌驾于虹港C区近两千米以上,那里的气压也仅仅衰减了不到1%,逼近100千帕。
中途电梯在1000米处停靠了一分钟,轿厢内便挤满了从B区登入的人。又过了一阵子,电梯开始减速,我估计正在经过虹港B区的上部。紧接着,电梯操作员扭头提醒我们目的地快到了。
轿厢内响起叮的悠长铃声,液晶显示屏上,高度最后停留在2003m。厢门缓缓滑开,我率先站起身,第一个走出电梯,一霎时眯起眼睛,难以适应这里的光线。
五彩斑斓、密密层层的色团在视网膜上交叠,变形,移动。光如粒子流般冲撞在视网膜的焦点上,轰然炸开。等到我的瞳孔适应了亮度后,我仰起头,看见无数巨幅全息广告在高空变幻,它们像帷幕般褶皱,层叠,编织出极其绚丽的抽象线条和几何图案,像素与信息的海洋毫无征兆地涌入并填满了我的视野。
我连忙低下头,闭紧眼睛,过了几秒才缓冲回来,不再感到头晕。然而,我的腕表突然自动弹出一个页面,是汽车无线充电载具的广告,下一秒,无数个广告紧随其后同时弹出,温柔的沉稳的激情的推销员嗓音同时响起,如同一首千万人齐张嘴的大合唱。
我脸色一黑,手疾眼快地断开了腕表的联网,并在心底大骂那个卖腕表的奸商居然不更新防火墙。
电梯操控员看到我的腕表弹出的广告,诧异地瞥了我一眼,其他的人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留意到我。
欢迎来到虹港A区,您可以享受咨询台服务、乘车服务、购物指引......悠扬的音乐在大厅内环绕,一道三维电子屏幕突然从地上跳了出来,挡在我的面前,页面上有各个服务点击选项,与我的腕表相链接。
我被吓了一跳,心里又把那个奸商诅咒了一百遍。我脚步不停,整个身体径直穿过半透明的页面,随后走出了大门。
这座大厦高达两千米,横截面直径最宽却超过五百米,可以称得上是摩天大楼里的矮胖子。然而它的顶部却骤然收紧,勾出与牟合方盖相似,古典而优雅的曲线。等到我迈出了电梯,发现大厦缩成了旧城市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大小,矗立在浮陆中央,成为天湾A区地表上的一间玻璃小庙。
外面是一条双向单车道的马路,它像一条涓涓细流,夹在无数光线璀璨的摩天楼厦之间,几乎被隐没。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黑色的宾士,看来患者还没到,于是我跨过斑马线,走到马路的另一岸。
这一侧的人行道装有围栏和缓冲带,缓冲带之外是陡峭尖利的水泥路障,再往外是一小片虚空。来自虹港B区的红蓝光线从下面濛濛射出,照亮了空中横竖交叉、用以支撑和稳定浮陆的钢筋结构,透过钢筋,可以看见下方虹港B区深达一千米,宛如星海的全貌。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的身旁,车窗摇下一半,传出低沉的男嗓:
上来。
我愣了一下,直到看见了车牌号才反应过来。我接着向车内看去,里面几乎没有光,驾驶位上坐着一个仿佛由黑暗构成的男人,他的脸孔、身材都是一团模糊。
上来,快点。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但夹杂了一丝轻微的颤抖。我不再犹豫,刚拉开车门想要钻进去,却被他一把钳住腰从副驾驶位拖到了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