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人不温不火铿铿叩了三下时,高奚正往桌上摆着简略的晚餐。罗宋汤焖得恰到火候,温文尔雅地摆在了孤零零的撑开一室暗黑的吊灯下,竟泛着些吊人胃口的意味。一边的沙拉也只是煮熟的土豆并切好的西红柿,添上些绿油油的黄瓜,拿蛋黄酱随手一拌,就能抵一顿饱食。闻得门外声响,高奚随便拿了桌上的帕子一揩手便去开门。大门缓动,入眼一双锃亮军靴抵在门槛外。高奚胸膛里轰然一噪,心跳也没来由来的一滞。
打扰你吃饭了?
高奚顾不上计算这是高仇多久不曾这样主动来找,只条件反射似的往旁边挪了一步,给人腾出进门的道。后来觉得应当给予一句答复,于是如梦初醒般摇摇头:不算打扰,我吃,你在一边看着就行,反正没替你准备。
那人在桌边坐定,巍然的身形在高奚对面矗立成一堵险岳危峰,高奚拿叉子截着玻璃碗中的沙拉,只觉得眼前的光都被那人挡了一半,一时心中莫名郁结,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侧的罗宋汤推过去了:高警官,你还是低头随便吃点罢,硕大身板拦在我眼前,我难受。
他轻笑一声:你费心,我今天去和上级汇报交接的事,和同僚吃过了。高仇不说明来意,就像是寻常回家一样出现,可高奚心里也清楚,算算时间,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露面了。他以前也警务繁琐,平日里乘隙要见她一面,地点也多选在学校或警局,一般只是坐一坐,打量打量对方的面孔,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待日头从中天往西堕下,一次会面也就度过去了。
怎么自己做饭,保姆呢?
说是孙女生病,我擅作主张给她放了一天假。
你那小狗呢?
她的美目往院子里一撇:睡觉呢,我今天带它出去跑步,回来吃了点东西又玩了会,这下累得睡着了。
我说的不是那只。
高奚沉默半晌,平静道:齐越不是狗,请您别再这么说了。他今天和同学一起出去采买,过几天班上要趁期末之前出去郊游一次,他被抓了壮丁。
高仇不置可否,而后也没有别话,只静静地看着她吃饭。他这两日诸事缠身,眼下都汇了一团淡乌,高奚自然看在眼里。又思及他之前说过的话,不由觉得心中的一团乱麻纠缠得愈发紧密,盘成了一个死结。于是连胃口也没有几分,匆匆吃了几口便收拾了起来。
怎么,看见我连让你连东西也吃不下去了?
高仇在她身后开口,高奚拿着盘子的手一顿,心悸的感觉麻痹了半个身子,险些让她砸了手里的东西。她竭力做出安然自若的样子放好东西后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清是何种情绪更多些,只让人望着便生疼。
如同被钝刀慢慢拉扯皮肉一般的疼。
是,看见你,我做什么都不觉得有意思。满意吗?还请高警官见谅吧。
她从他身边走过,被高仇扣住了腕子,却又不发一言。高奚只觉得烦躁和难熬,挣开他的手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高仇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皓腕的柔嫩触感和温度有些许残留,他举到唇边,轻轻一吻。
而后他高大的身影放任自流地向后靠坐在沙发上,闭目小憩一会。高仇很多天没有睡过了,这次奢出一星半点的时间,连警督服都不及换下,便回来见她只不过从来没有想惹她不快,到底是还有些在意她说起那少年时的神色罢了。
他不止一次想过他们到底有什么他无从知晓的关系。前生高仇知道有齐越这个人,但仅限于齐越父亲的缘故,后来他有意栽培那个少年为自己做事,可齐越却拒绝了。高仇皱眉,想起前生那十七岁的少年在他面前跳江时说过:就算被这世界踩到泥坑里,沾一身的不堪,也不愿意和他们一样同流合污。
明明是个最低贱的少年,但眼神却坚毅得很,撰着光,仿佛受了那么多折磨后依然相信着什么。如今想来,或许那份支撑其前行的信念,便是高奚吧。
然后呢?高奚从小身边就有大大小小自己的眼线,除了那几次不像样的相遇,他们压根没有过交集。
既然不在生前,那便是在死后。高仇握紧拳头,冷笑一声。
那么,齐越又凭什么?
每当回忆纷纷扬扬于脑海里氢氲开来,昔年的一切都不约而同地在他眼前飘摇弥漫,直至入眼万景皆失真。那人的笑颜也如这春朝熙日一般,明晃晃地将他的目光扰乱。
他不由回想起前生她死后自己的处境,如果她真的芳魂尤在,见他后来种种,又会是什么想法?
是否失望至极。
在他死去的那时,悲呼与怒嚎在那个喧嚣的夜晚里交织作一场最深重的噩魇,他端坐在室中,窗外层出不穷的声浪一刻不息地振入他耳膜,这夜的震悚足以使任何一个懦夫的余生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飘摇。而他阖眸不动声色地听着,如听一场为他而谱的恢弘丧曲,所有的不甘与恼怒依然积压在胸口,他闻得死亡在他耳边柔婉地浅吟低唱,窗外点点的火炬似乎将天际都粹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