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了,又能怎么样呢?
亲人,她的亲人早在她十一岁那年,便尽数死在午门的断头台上;
世交,不是同折午门便是家族零落、隐姓埋名,生怕再与案犯家属沾上半点干系。
从离开曼春楼起,她迎来的不是逃出生天,而是孤零零被丢到荒野,幕天席地茹毛饮血,凭着自己也不知哪来的毅力,在喜怒不定的老者手下无数次侥幸逃命。
到如今,莫名训练出一幅野兽般的直觉与身手。皮囊连同内在,皆被折磨成眼下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天下之大,此刻,她还有何处可去,何地可容身,何人可亲近?
她艰难回忆,掠过漫长的、麻木的荒野生存光阴,终至那座光怪陆离的曼春红楼。
妓子与嫖.客,管教嬷嬷与打手,噼啪杖责声与濡.热掌心的温度……
长睫陡颤,心弦似被何物轻轻扫过,似酥似痒,难以言喻。
无亲无旧,但,或许她在这世间仍有称得上“友人”的存在——
楚嫣想。看不到自己漆黑眼珠深处,有久违的光彩渐次绽放。
第3章 二
二
卿霖儿……
或者说,另一个在那场浩大的贪污案清剿后,便只她会叫的名字,“易庭轩”。
这个人,是她在落入地狱后,唯能握住的一束光。
楚嫣想起来了。她想起初入曼春楼,与那位“政敌家的世兄”糟糕的重逢,还有其后数次更为糟糕的“互动”。
生涩的亲吻,试探的触碰,屈辱与迷离,难堪与暧昧……
管教嬷嬷的有意折辱,让二人被迫试遍几乎所有对异性的摸索,身不由已地成为彼此在情.事上最好的搭档。
足足两年。那应该是令人难以言齿的一段时光。但过早地沦落风尘地,让楚嫣在这方面有种迟钝和扭曲的感知。
至少如今回忆起来,比起那些难以控制的身体反应,她印象更深刻的是二人从尴尬到暗生默契的相处。
就像学堂上固定的差生搭档,“合作”多了难免催生出同个战壕的友情。两年里,他们被迫熟悉对方的身体与情态,以致逐渐能配合对方敷衍过学堂上的各种“课程”。
彼时,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同伴。直到少年年届十五,终到的挂牌日前夕,二人终于约定逃离此地——
结果是,被提前识破计划,二人被分开、被惩罚,她被毒打后关入禁闭室,他亦迎来比原本的命运惨烈数倍的下场……
何谓势单力薄,那年的楚嫣与“易庭轩”以血的代价体会了。
往后人生,她不曾想象过如果那次他们逃离成功了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是比任何现实都要美的美梦。她怕自己做了便会一睡不起,所以从不敢做。
*
那次逃跑失败后,很长时间,二人被彻底隔绝开。
楚嫣被放出禁闭室时几乎只剩半条命,并得到犹不解气的管教嬷嬷的恶意告知:
她所关切、忧心的“易庭轩”,如今已是货真价实的卿霖儿。数日前的开.苞日令他一夜扬名,如今已是曼春楼最炙手可热的头牌小倌。
而她自己的命运,则是即将被当做雏.妓贱卖,沦为楼子里最低贱的存在。
越反抗便越惨烈,他们的命运,注定存不下半点侥幸。
未及十四的少女楚嫣,以为这就是结局,却在毫无意料时迎来再一次的转折——
将被贱卖的前夕,被一个披蓑戴笠的古怪老者掠出楼子。
她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其后就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在深冬的荒野。
楚嫣想要活。
所以她拼尽了全力,丢掉所有属于人的尊严,像一头野兽那样,在日月风霜与老者的折磨下苟延残喘到现在。
她不知道自己“逃出”曼春楼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只是在被宣告自由的此刻,找回记忆的此刻,楚嫣拢着看不清颜色的衣襟,逆风顶雪,一步步朝着依稀记得的方向跋涉而去。
她要回去。她要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