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回来时,你注意到一场斗殴正在发生。
——更准确地说那只是单方面的殴打,在你家门前不远处拳头正落下来,那种肉和肉碰撞的闷响在挤来挤去的喧嚣里不那么触目惊心,但依然让你的肋骨感觉跟着发疼。几个盟军(说不清是哪一国的盟军)试图挽回大厦将倾的秩序,但那无济于事。好几只鞋子已经被踩掉在地上,可人们依然还在拼了命往前挤,活像后浪推着前潮。
“先生们!冷静——冷静点儿!别忘了《日内瓦公约》!”
发育不标准,你想,说不定是个英国人。
除了他的同伴们没人应和他,但你听见好几声响亮的“滚他妈的,日内瓦公约,”。那个盟军士兵开始抛弃得体口吻,他飞快地说了一句英语——从语调判断大概是脏话。
没人规定哪天会发生这种事,或者还不如说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让大多数人(比如你)已经习以为常。自法国解放以来人们试图从每一个角落挖出潜藏的德国人——游行、殴打,或者干些别的什么,总之不会让德国佬好过。你弄不懂为什么法国人对这些德国战俘格外严厉苛刻,说不定是因为战争期间他们太快地失败,有辱民族尊严。
“刽子手!” 人们喊着,“妈的,罗兹集中营那些事儿足够军事法庭送你下地狱,德国猪猡,你们才是最该被,肉体毁灭,的那一批!”
罗兹集中营,那个熟悉的字眼让你抬起头。
隐约能看见那是一小串战俘,但第一个首当其冲,女士们用提包和口水当武器,男人们则直接的多,所谓的“拳头招呼”。要从那一群混乱的人堆中看清被卷在风暴中心的是谁实在有难度,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用肩膀开拓出一条狭小的通路。你是个女人,这帮了你大忙。那些愤怒的男人们稍微让开了一点儿,让你能挤进更深处。
你看到了一张还算熟悉的脸。
罗兹集中营上尉维尔纳·冯·凯特尔,贵族出身的年轻军官,他曾经在演出结束后和你碰杯,曾经用手枪枪毙过你的同胞,也曾经不止一次从通往毒气室的道路上拦下几个老人告诉他们“不用去洗澡了,我那里有事情要做”。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吗?你不知道,更大的可能是你永远也无法为这些下定义。他杀过一些人,同时救过另一些,你们说过话,不止一句,甚至算熟人。
而现在他的衣领被好几只不同的手揪着,他们把他推来推去,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让年轻的上尉像只找不到该往哪转的陀螺,而同时有好几条鞭子狠狠抽打着他,让他不得不举起手臂尝试着护住头部。他沉重而剧烈地喘着气,每一口都像是最后一口。那头金发黯淡无光。
你觉得那一幕相当眼熟。
一个多年前的景象莫名其妙地跳进你的脑子——那得是十多年以前,你在傍晚经过一个街角,听见哀鸣和呜咽。但同时还有叫声,踢到什么东西的闷响。
在你往里看的时候,你发现那是几个男孩。你的同班同学。他们包围了一条流浪狗,用鞋尖猛踹它的肚子,在它想往外跑时用十足力气踢它的脑袋,看它绝望地试图换个方向逃跑,然后为那种打着圈乱窜的笨拙开怀大笑。它咬过人,活该被打死!
真的吗?也许吧,但那让你的胃开始泛起恶心。你看见那条狗的嘴巴边吐着热气,滴答出一点儿带着血的唾沫。第二天路过那里时你情不自禁地往里看,它死了,平平地侧躺在地上,扁平得像是张纸片。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也许不少人确实该遇到这种待遇,但凯特尔上尉……他有罪,罪孽深重,但至少他应该被留到军事法庭。
但在你做什么前,你听见了一个声音。
“维尔纳!” 他喊,不是姓氏而是名字。在法语的海洋中那句德国口音明显得要命,就像突然在黑暗里生了堆火。喊话者同样声嘶力竭,要在一片混乱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必须如此。他往前挤,让自己也出现在包围圈的最中央。
这让你能看清他——完全偶然,猝不及防。
尼斯一月的晨雨让一切都包裹着一种苍白的冷气,而淡金色的头发和漂亮的蓝眼睛就这么突兀地闯入你的视线,冰冷潮湿的室内因此烛光乍亮。他看起来大概二十六七岁,血统高贵的代名词,德国人“进化论”的顶尖产品——看他一眼足够让人能立刻联想起不少德国军官,希特勒党卫军或者别的那些,英俊的、冷酷的年轻人。
看起来他足够被照进那些宣传画,你想,下面标上“我们的年轻人”、“优质人种”之类的宣传台词。周围的法国人显然也这么觉得,他们盯着他,像看着另外一个该被扔进战俘队列的人。
但他穿着英式军装。英国皇家空军,你看着他的肩章,三道竖纹,中间那道最细。那代表空军少校,足够让他暂时远离拳头的威胁。
你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种奇怪的感觉开始在你心里上升,太过罕见,以至于你最开始几乎没弄明白那是什么。但是几秒之后,大脑告诉了你答案。
那是种奇妙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