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中秋。
金陵寒月,映照孤人。
秦淮河岸的一栋朱楼玉台上,顾荇之凭栏而坐。河面的粼粼水波映入他眼,如一群飞不出的寒星。
“顾侍郎,”身后传来小厮的声音,他撩开幔帘伸手一延,道了句,“世子来了。”
宋毓从帘后行了出来。
往常总是锦衣华服的宋世子,今日反常地着了一件白色素衣。他看着眼前同样一身素衣的顾荇之脚步微顿,但很快便在嘴角擒起一抹苍凉的笑。
秦澍遇刺以后,两人只在他的灵台前草草见过一面。
彼时朝内、朝外、陈相、刑部,各种事情积压下来,顾荇之已是忙到自顾不暇。故而叁人虽是旧友,却也只是冠冕堂皇地浅表过哀思。如今倏然一见,不禁要为自幼养成的默契会心。
宋毓屏退左右,行至顾荇之身边,依旧站没站相地往廊柱上斜斜一靠。
“明日你启程,自有宗亲和朝中重臣相送。我一个鸿胪寺的小官,怕是站不到太前面,到时连你的样子都看不清楚。”他笑笑,抄手看向顾荇之道:“故而便约你一聚,也算是提前给你践行了。”
秋夜的风透着凉意,把宋毓这番嬉笑调侃的话也吹得呜咽,仿佛染上一丝悲切。
顾荇之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叹了句,“我只是送公主往北凉和亲,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可说不定,”宋毓笑道:“以你的姿色,若是被哪个北凉公主看上,人向皇上要了你留下来当驸马。到时候你人已经去了,厉兵秣马地一困,你要怎么回来?”
“不正经,”顾荇之轻笑着嘁了一声,没跟他计较。
眼前河面倒映灯火月色,顾荇之忽然开口对宋毓道:“我离开的这些时日里,若是有了她的消息,还烦请世子先替我将人藏起来,待我从北凉回来再……”
“啧啧……”宋毓闻言,在廊柱上换了个靠向,侧身面对顾荇之,略有奚落地道:“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人。兴师动众要抓她归案的是你,千方百计要避人耳目的也是你。”
宋毓说着话,往顾荇之身旁一坐,打量他道:“所以说,你究竟是要捉她、还是寻她?”
顾荇之被问得一怔,片刻淡然道:“有差别么?”
“当然有!”宋毓道:“捉她,自是为了给秦子望报仇;寻她,便是相信她是被冤枉的。”
此言一出,顾荇之又是半晌的没有说话。他自幼便是这样的人,沉默惯常是他的武器,如今,也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扶在凭栏上手颤了颤,顾荇之仰头看向宋毓,心里有桂落因风起的荡然。
喜欢吗?
这是他从没问过自己的问题。
因它就像是心里最不愿被触及的那一方隐秘,只能锁于暗阁,就连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不敢取出细品,有时竟连他自己都茫然。
也许,花扬只是真凶的替罪羊。
也许,想杀宋清歌的,另有其人。
也许,秦澍也是像陈相一样,知道了真凶不可告人的密辛才招致杀祸。
也许……
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是他为花扬开脱而想出的千般借口。
可是这些,他都没有办法告诉宋毓,故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总要找到了才能问个清楚。”
宋毓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他。
廊檐上几盏朦胧的灯笼微晃,顾荇之才发现,眼前人瘦削的脸上有太多棱角,好似会割人,也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所打磨出来的锋刃。
他皱了皱眉,无端觉得心中惴惴,于是又嘱咐道:“我此去北凉少则叁月,多则半年,期间你自己收敛一点。这往后,可没人再帮你把弹劾的折子给压下来了。”
“弹劾?”宋毓挑了挑眉,扯着嗓子道:“有人弹劾我?”
顾荇之叹气,恨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户部的人参了你一本,说你在易州贩卖祖产、边境通商、挥霍无度的事你忘了?”
宋毓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郁色,继而笑嘻嘻地道:“我挥霍无度已不是一年两年,喝酒行乐、娇养美妾不需要钱的嘛?总不能来了金陵做官,就让易州的歌姬侍妾们都去喝西北风吧。”
“那也得收敛点,”顾荇之冷目斥责,“如今朝廷都匀不出钱给前线粮草兵器,你还如此铺张浪费,成何体统?!”
宋毓像是没当回事,左耳进右耳出地应了句,“好”。
月光悄悄转入回廊,一地白霜。
顾荇之辞别宋毓,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
桂子飘香,夜风微凉。秦淮河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些火光灯色流于其间,仿若梦境与现实交织的磷光。
他忽然想独自走一走,便让车夫先驾着马车走了。
街道上还是一样的热闹,偶尔孩童手持灯笼嬉笑跑过,踩过他的影子,留下一路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