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二刻,阴沉的天,不见一丝亮光。
奉天殿外,雨,越下越大。
只不过,纵使殿外的寒意愈发十足,却也无法打破此时殿内的沉闷气氛。
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传递于满朝文武百官手中的那本密疏,就像一块刚烤好的芋头之于流民那样……
烫手,却又事关自身性命,压根扔不得。
闭目养神了一刻钟的时间,已是近乎斜躺在龙椅上面的王迪,眼未睁,不紧不慢地又开口讲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而这两点为的是什么,无非是一个‘农’字!”
“农为邦本,本固邦宁!”
“祭祀祈福风调雨顺也好,内外征战平乱天下也罢,古往今来历代君王所图的,不过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尤其是种田的那些底层百姓,可以让他们安居乐业,年年都有个好收成。”
“尔等呢…皆为博学多才之辈,范文正讲的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这…按理来说,无需用朕再来提醒尔等吧?”
虽说龙椅上皇帝的姿势有点不雅,虽说皇帝还在闭着眼睛没拿正眼瞧人,但是……
现如今,对于丹陛下方的臣子们而言,他们倒是巴不得皇帝继续这样没正形。
甚至是说,一个个噤若寒蝉的臣子们,其中有不少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压根都不想继续呆在奉天殿内,准备早点回家了。
土地赋税徭役改革以及重新清丈土地与核查户数……
皇帝话都讲到这了,但凡不是傻子的话,是个人都能猜到,皇帝接下来想要讲点啥了。
“洪武永乐两朝年间,户部统计出来的全国户数,均在千万户以上。人口总数,也是超过了六千万这一数字。”
“以太祖高皇帝还有太宗文皇帝的治政水平,统计出来的这个数字,朕还是比较相信的。”
“再看看现在呢,历经了尔等口中的仁宣盛世,怎么户部统计出来的全国户数,竟是落得个越变越少的荒唐局面!”
“与有记载的最高户数相比,为何到了朕这里,竟然少了足足有近百万户之多!”
“百万户啊…就按一户五口人来计算,这可是五百万总数的大明子民啊!”
“朕很好奇,所以想问问,尔等…还有这天底下的官员们,把朕的子民,到底都藏哪去了?”
从皇帝口中问出来的话,语气很是平淡。
平淡到,在这沉闷的环境下,给人一种极度压抑的感觉。
此时此刻,压力特别大的户部尚书王佐,张着嘴巴,无声大口地喘着气,一副想说却不敢说的样子。
别说是他了,满朝文武百官,处在当下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打死都不开口,省得天子的雷霆之怒,无端发泄到自己身上。
至于极少部分像于谦这一类知晓部分原因的正臣,也是思量了片刻,没敢在这奉天殿内讲出皇帝想要的答案。
“尔等不说,朕也知道。”
过了三息,意料之中,没等到任何回答的王迪,姿势不变,眼睛不睁,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言语道:
“朕查阅档案,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越是像苏州府还有吉安府这一类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登记在册的户数,变得是越来越少!”
“更为重要的是,单单是登记在册的这个统计数字,朕都不清楚,这其中的水分,究竟是有多大!”
“尔等说说,明明这些地方都是鱼米之乡,繁华之地…纵使江南一带的田租要高出不少,在朕看来,那也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吧?”
“这事呢,若是没有察觉到,那还好说……”
“很不凑巧的是,朕现在…已经知道了。而且是知道得越多,朕这心里啊,就是愈发平静不下来。”
“太祖高皇帝,当年是为了照顾善待天下的文人士子,所以才免除了田赋徭役。”
“行啊…有些人干的事,是真行啊!”
“治国理世的本事还没学好,偷奸耍滑乱我大明基业的本事,倒是一个赛一个得强!”
“哦,对了!刚刚是谁和朕说来着,不能拿铜臭之物,来示恩施惠于尔等这些饱读诗书经义的臣子……”
“嗯,朕这算是琢磨出来了!”
“朝廷好心好意给的,尔等嫌弃有辱斯文瞧不上眼……”
“非得抱着圣人般的宽广胸怀,想要替朕来抚育万民?”
“亦或者说,非得在背地后里干点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才没辱没尔等学以致用的圣人之道?”
“好,很好,真得很好!”
“朕今日总算明白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句话,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含义……”
“古圣先贤的话,诚不欺我啊!”
失望且讥讽味十足的扎心言语,当真是让满朝文臣们,脸色变了又变,却又无从反驳。
全部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