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鼓一响,半个北京城都听见了,尽管百般不情愿,万历只好宣见。
小半个时辰后,万历在翊坤宫正殿升座,头顶是他爷爷亲笔所题的‘光明永昌’匾额。
“宣海瑞觐见。”殿门口的值事太监拖长嗓门道。
海瑞便拄着拐杖,缓缓进殿而来。之前登楼击鼓已经耗费了他太多体力。
万历又气他逼自己,故意没派抬舆去接,让海瑞步行穿越重重宫门,来到了翊坤宫中。
此时海瑞疲累已极,越过高高门槛时是那样的吃力,也没有内侍上前搀扶。他便用手揪着裤腿,手脚同时用力,将一条腿搬入殿中,然后再搬另一条腿。
那狼狈的样子,让几个小内侍忍不住红了眼圈。
“唉,海公,你这又何苦呢……”万历叹了口气,对摇摇晃晃走到自己面前,跪地行礼的海瑞道:“起来吧,给海宫傅看座。”
“不必!”海瑞却不起身,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举过头顶,高声道:“老臣跪请皇上,为宗庙计,立即阻止矿监税使离京,以免百姓横遭荼毒,蜩螗沸羹、不可收拾啊!”
“宫傅怎么也学那些言官,危言耸听,专拿百姓做挡箭牌了?”万历也不接那本,面生不悦道:“宫里朝里没钱,朕派矿监税使去采天地之利,征商贾羡余,不给百姓增加负担,这正是爱民的体现,怎么到宫傅嘴里,就成荼毒百姓了?”
“皇上想加收工商矿税以补国用是没错的,但需要先令南北户部会同各布政司统计调查,该省各府州县工商规模如何,利润几许。然后或新立名目、或适当加派,以增税额。再颁行法令,明示天下,令百姓知其然。继而在某省试行,观其利弊,果然利大于弊,方可推而广之。然我大明各省差异极大,南橘北枳不可避免,故而不可催课太急,当慎重缓行——万不可竭泽而渔啊!”
说着他再度朝万历举起手中奏疏道:“更不可绕过朝廷官府,委派中官,另开攫取之途啊!”
万历耐着性子听完,冷笑一声道:“合着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太监点灯啊。”
“州官也不许放火!加税必须慎之又慎,谨防贪官污吏借机中饱私囊,祸害百姓。所以有抚按监督,有科道参奏,还要允许百姓提告,而不能一味偏袒官府。”海瑞沉声道:
“老臣听说,皇上要派矿监税使的消息一出,中官立即如蝇逐臭、闻风而动!听说派往那些油水丰厚州县的位子,已经开价到十万两银子以上。而且每年还要孝敬大珰两到三成的收获!”
“哦,是吗?”万历一听,脸色更难看了,冷冷瞥一眼张宏,麻痹的,有这好事儿不给朕上供?
“老奴这就查问下去。”张宏先把自己摘出来,然后看一眼海瑞,小声道:“海宫傅也听风就是雨了,宫里孩儿们都苦哈哈的,莫说十万两,能拿出一百两来的又有几个?”
“大部分是没有能拿出来的。”海瑞耳朵灵得很,冷笑一声道:“可他们法子多得很。老实点的,几个人集资买一个矿监税使的位子。路子广的,就跑去找皇亲国戚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还有胆子大的,直接空手套白狼——到外头谎称自己已经拿到了某个肥缺,然后高价卖一波手下的位子。结果收到的银子,买完了肥缺,甚至还能有赚!”
万历都听傻了。没看出来,这个个都是人才啊。这要派到地方上去,还不变着法子的给朕搞钱?
“所以皇上,他们重金买下了矿监税使之位,到地方上肯定要刮地三尺,连本带利都捞回来才行!对此他们也毫不掩饰,全都磨刀霍霍、嗷嗷叫着等陛下开闸放他们四出了!这种情况下,靠谁来监督中官,又靠谁来限制中官?中官在地方为非作歹,州县官员如何处置这些天子内侍?”海瑞痛心疾首道:
“放出这些谁也管不了的饿虎饿狼到地方,一定会横征暴敛、敲骨剥髓,使皇上和朝廷人心尽失的!会将所有人都推到对立面的,如果有人振臂一呼,必定民乱四起,社稷动摇的!”
万历被海瑞怼的哑口无言,讲道理赢不了,就改变策略,开始诛心了。他双手撑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冷冷看着海瑞道:
“宫傅不妨说清楚,谁振臂一呼?”
“谁都可以!”海瑞什么时候在气势上输过,也冷冷看着万历道:“皇上别忘了,前朝是怎么亡的,我大明的天下是怎么来的!”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么?”万历咯咯一笑,森然道:“海宫傅啊海宫傅。怎么连你也迫不及待,想改朝换代了吗?”
“我海家世受皇恩,老臣这条命还是当初世宗皇帝留下的。”海瑞却丝毫不受影响,淡淡道:“不是为了保全皇上宗庙,又何苦抱此老迈垂死之躯,跋涉六千里北上苦撑呢?”
“说得好听!”万历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霍然站起身来,走到海瑞面前,俯身嘶吼道:“少在这儿装忠臣了!朕让人查了下,江南集团就是你巡抚应天的时候做大的!你当年还给赵昊送过礼呢!你们勾结了几十年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