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影应了声,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阿渺慢慢起身下榻,趿着丝履,走到了窗边。
船舱里的空间不大,为防移动、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船板之上,帘外的木窗也紧紧闭合。阿渺取过杆子,撑开窗,夹杂着咸湿味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撩动纱帘簌簌而飞。
窗外一片海雾浩渺,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有莫约十数艘高大的三桅海船,长宽惊人,舱体下方设有成排的机弩口,显然是专门为海战所建。
船队的后方远处,遥遥可见大江的入河口。
那里,就是通往建业的方向吧?
依着刚才雪影所说,齐国三万大军由水路突袭,行动神速且出乎意料,而此时建业城中,陆元恒遇刺瞎了一只眼、病情反复,统领六部的驸马程卓死无全尸,朝中大臣人心惶惶,京城周围的兵力又因之前丹阳郡之变而权力散落、无将可领,而陆元恒膝下唯一的两个儿子,一个还因为春日宴上受的伤卧床未起,另一个……听说也病势沉疴、药石难进……
阿渺默然望向窗外,看着海船下方一圈圈漾起的泡沫与涟漪,心绪亦如此般起起伏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海风潮湿,偶尔吹着卷起的浪花拂过,将一团团湿漉漉的水汽在空中击散开来,飘进了她的眼中、脸上。
阿渺抬手摸了摸面颊,指尖冰凉,好像是梦里那永不消逝的寒意,晦暗而混沌的,也是这样带着湿意、无处可逃地将她紧紧包围。
雪影从外面归来,上前禀道:
“议事的将领们已经走了,魏王殿下一个人在看公文。”
阿渺清醒过来,用力吸了口海风,点了点头。
船舱的构造与普通房屋不同,内外厢各自有单独通往甲板的出口,两厢之间则由一处狭窄的小舱相连。
阿渺在心里打了会儿腹稿,踯躅地走进小舱,缓缓掀开了隔帘。
外厢比内厢宽阔一些,船窗敞亮,黑漆木的地板纵横东西,靠着小舱的一头摆放着宽大的桌案,上面堆满公文卷册。萧劭一身素服,正背对着她,执笔批阅公文。
或许是眼下运筹战局的缘故,他衣饰简练贴身,肩臂上甚至戴着军将所用的皮制臂鞲,发髻也只以皮箍绾束,腰背挺直、姿态沉静。
阿渺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攥着隔帘,轻声唤道:
“五哥?”
萧劭头也没抬一下,手中丹笔游走轻盈,恍若未闻。
阿渺咬了咬唇,厚着脸皮走近了些,坐到萧劭身侧后的垫子上。
“听说我们已经在围攻建业了,那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祖母了?”
提别的话题,指不定会被反诘,但若是祖母的话,哥哥就算有气,也只能听着,没法赶她走……
阿渺抠着手臂上的绷带,觍着脸自言自语地继续道:
“祖母她,最挂念的就是五哥了,天天都在念叨,梦里都喊着‘劭儿’、‘劭儿’的……”
“她让我跟你说,要你赶紧娶亲,说父皇像你这么大时,都有两个孩子了……”
“祖母还说,哥哥要多生儿子,以后才好选最出色的嗣子……”
阿渺清了下喉咙,“可我觉得,哥哥还是生女儿好。女儿肖父,哥哥的女儿肯定长得像阿娘,多好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劭,手中笔速微顿,冷冷开口:“不敢。万一生个女儿性格像你,无法无天的,我怕自己没有那么多阳寿可折。”
阿渺见萧劭终于肯接话,连忙凑近了些,眼巴巴地表忠心:“可像我这样的,也能帮到哥哥不是?这次我虽然没能杀掉陆元恒,但总算给阿娘报了仇,哥哥难道就不觉得我做得挺好,比原先计划的完成得更快、更多?”
萧劭握笔的指尖攥紧了些,面色似是愈加沉郁,没有接话。
阿渺伸出尚能自由活动的左手,可怜兮兮地拽住他一截袖子,“我在建业城的时候,可是一直都想着哥哥……结果现在哥哥竟然不想见我……”
“是吗?”
萧劭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要真想我,何以不听我的话,早些出来见我?”
阿渺暗叹一息。
看样子,这次真是没法糊弄过去了……
“那大不了……”
她呼了口气,“大不了就像哥哥说的那样,罚我好了。”有些不甘地咬了下唇,“我发誓,以后都不再乱跑,哥哥让我待在哪儿、我就待在哪儿。”
萧劭顿住笔,沉默片刻,终于侧转过头,凤眸幽黑地盯了眼阿渺。
“自愿的?”
“噢,自愿的。”
阿渺垂着脑袋。
她直接从病榻上过来,头发也没梳,一头柔顺光滑的青丝从肩头散了下来,遮住了缠着绷带的手臂。
萧劭取过一张纸,迅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递到阿渺面前。
“签字,画押。”
阿渺抬起头,愣了一下,拎着纸读了几句,瞠目结舌:“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