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君长思不想死了。他死了,君自安怎么办?他死了,这只喜欢胡闹的野鬼怎么办?他不能死。
【你年纪最小,你大嫂最疼你,清明就去看看她吧。】
贺洗尘知道老头子把他当成他早逝的幼弟,却从善如流地点头说道:自然得去。
伞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盖过行人来往的脚步声,只有少女飞快地踩过水坑的声音由远及近。钟意背着书包奋不顾身地奔跑着,跑出家门,跑过十字路口,跑过撑着黑伞禹禹独行的老人。那头湿漉漉的明亮的红发高高地扬在半空,宛若雨中的火焰,是黑白灰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她像血雀,浓烈得足以冲破世界的寂静。
喂!小姑娘!伞给你,别生病了!
钟意猛然一顿,喘着气回过头,神色诧异。她的眼珠子极黑,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却没有颜色。不远处的老人把伞伸到她这个方向:我家就在附近,你拿去用,小心感冒。
【长安,告诉她不可以在马路边上横冲直撞,太危险了。】君长思不悦地说,【小孩儿!胡来!】
贺洗尘忍俊不禁,还没转告他的叮嘱,红发少女却摇了摇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感激地说道:谢谢您!她又跑起来,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逐。
【这怎么回事?】君长思疑惑地问道。
可能贺洗尘思考了一下,好吧其实我也不清楚。
两个老头子回到家里时,没来得及放下书包的君自安正站在饭桌前,偷偷夹起一块西兰花放进嘴里,看见君长思站在门口,顿登时把手往身后一收,笑得眉眼弯弯、傻不拉几的。
【哈哈哈哈。】贺洗尘笑得十分快意,【抓到元儿这个小贼了!噫耶,一脸做贼心虚,摆明了没干好事。】
君长思把雨伞挂在门外,说道:【看来你没少干坏事,才能一眼看出他干坏事了。】
【我才没有嘞!】
【嗤。】
*
十岁的君自安和君长思住在一起的第一天,鸡飞狗跳。
因为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的恐惧,君自安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哭喊着。睡眠障碍更加难办,小孩儿蒙在被窝里微微啜泣,疲惫的君长思却无可奈何。贺洗尘实在看不下去,把他踢进脑海里,取而代之,然后握着小孩冰凉的手,温声细语地哄人、唱歌、讲故事。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故事勇士跨越森林和大海,在山里找到沉睡的黑龙。一人一龙达成契约,讨伐作恶的国王。
后来讲完了一千零一夜,贺洗尘和君长思转而去书店买经史子集,每天读诗诵文。老实说这俩人朗诵古诗词可比念童话故事有激情多了。
两个老头也吵架。有时观念不和,双方引经据典,互不相让。吵得最凶的一次,君长思气势汹汹杀到菜市场买回当季的榴莲,自己捏着鼻子咬了一口,然后把万般惊恐的贺洗尘拽出脑海感受榴莲独有的香气和口感。多么凶残且幼稚的报复啊!
【靠!下次我要去吃臭豆腐!】缩成一团的贺洗尘半死不活、狼狈地威胁道。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你自己掂量着办。君长思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窗户前的君自安抱着黄澄澄的柚子,恬然地翻看《代码大全》,时不时用柚子皮磨小尖牙。
不要装死,今天轮到你做饭。
贺洗尘冷冷地笑起来:【当然,今天吃苦瓜!苦瓜炒鸡蛋,苦瓜汤,苦瓜酿肉!我专挑最苦的买!】
君长思手一抖,茶泼了一身:睚眦必报!小人哉!
【呵,彼此彼此。】
日子吵吵闹闹走过五年,当年脆弱敏感的小孩儿长成如今善良坚强的君自安,这算起来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八月十五雁门开,孤雁头上带霜来贺洗尘握着小孩的手,轻声哼唱河北民歌。月白的夜光照进窗户,钻入柔软的被褥,深蓝色的鲸鱼在墙上翻涌。床头的暖黄色灯光仿佛浸在海里的太阳,静寂而神秘。
君自安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一暗,却是贺洗尘用手蒙在他眼前:闭上眼睛。
鲸鱼下的小孩点头。
真乖。
***
天刚现出鱼肚白,尤自若便出门跑步锻炼身体。自家老娘年轻时是精灵一般的乌克兰美人,尖耳朵,水晶蓝的眼睛,遗传到他这,同样的金发蓝眼,五官却多了几分东方的含蓄美。他的身高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但小学的时候,却跟豆芽菜一样瘦小,还因为异于常人的外貌,经常被人欺负。
尤自若绕公园跑了三圈,随后便在公寓楼下休息了五分钟,好像掐着点一样,贺洗尘和君自安从楼道缓步下来散步。
老头子!元儿!!他眉开眼笑地挥手。
臭小子。贺洗尘已经习惯他没大没小的叫唤,君自安的眉头却一皱,冷酷说道:若哥,不要叫我元儿。
尤自若嘴一撇,趴在贺洗尘肩头哀怨道:老头子,元儿长大就不可爱了!我的心好痛!他捂住眼睛装模作样地哭起来,没掉一颗眼泪,从手指缝里悄悄看贺洗尘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