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暗自思索片刻,终还是径自嘱咐:“先送三爷回屋。”
“宣府卫几个人的官牒留档再拿给我瞧瞧,还有,去大理寺查一查,搞清那方评事家住何处。”
裴宣心中生了奇。
他倒是也要看看,让裴恭心甘情愿送掉半条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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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恭这一番伤筋动骨,饶是他一贯动武经摔,也生生被拘在榻上趴了十来天。
而老父亲梁国公却怒意不减,纵然被知情后的梁国公夫人狠狠数落一番,却也未曾探望一次,托付一句。
顾氏身为家中长嫂,自然免不得替梁国公夫人多加照料。
这日才端着新炖好的鸽子汤进门,便看见裴恭逞强下床,险些跌到床边的方榻上。
“俭让。”顾氏连忙将托盘搁在桌上,将人扶住,“你大哥不是嘱咐过要好好将养,你怎么又急着下床?”
裴恭扣着床脚起身:“多谢大嫂。”
“府中如今是多事之秋,我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躺着?”
顾氏这才将汤盅端到裴恭面前:“别担心,凡事有你大哥在。”
顾氏又压了压声音:“你喜欢的那位郎君,你大哥也在帮你相看。”
“你只管安心养伤。”
裴恭皱起眉头,自嘲似的苦笑:“不劳大哥费心相看。”
他先前以为他同方岑熙的关系,已经超脱了寻常友谊,不想却是他一厢情愿。方岑熙那晚说得虽委婉,却也回绝得利落,没给他留一丝念想。
裴恭知道,这份与众不同的喜欢能让他豁出去不管不顾,却也能让他干脆放手。
一旁顾氏沉默片刻,却好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你别急,你大哥没想对那方评事如何,你大哥不是反对你的。”
“只不过那方评事这些日子都未曾归家,你现在强撑着要去,恐怕也见不到人。你听话,把伤养好才是顶重要的事,旁的都能慢慢来。”
“劳大嫂费心了。”裴恭嘴角扯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我明白你和大哥的意思。”
“我会好好养伤,你们也实不必去找他,他大概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方岑熙先前与他道别,说得好像是实情。
方岑熙离开了甜水巷的小院。
从下雪到天晴,从大寒到年关,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彻底从人世间蒸发了。
裴恭伤得虽重,可毕竟也还是有底子在,将养到年关,好得也算是八九不离十。
他去过几次甜水巷,熟悉的小院门前始终挂着锁。
方岑熙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得裴恭都已经生出些担忧,可却又没什么立场再去找寻。
直到除夕那日,裴恭还是没能在甜水巷里见到人影。四下里热热闹闹,处处都是过年的氛围,唯有裴恭挂着满脸寞落,显得格格不入。
他正要一如既往离开,却发觉巷子里多出不少人,赶着往鹭河边去。
人□□头接耳。
“怎么?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刚从鹭河里捞起来一具浮尸,五城兵马司的正让去认尸呢。这好好的年三十,也不知是哪来的倒霉鬼,漂到咱们这来,晦气。”
“甜水巷就那么长,家家住几口人邻里都清楚,叫咱们去认,还能是谁?巷尾那姓方的评事,好些日子不见了。”
裴恭一顿,忽而调头顺着人群往鹭河边赶去。
捞起来的尸身就躺在岸上。
那尸身泡得肿胀,披头撒发,容貌尽毁,早已惨不忍睹令人无法分辨。手更是已经被泡得发了皱,透着死鱼一样令人反胃的白色。
几个围观的人瞧得猝不及防,已经忙不迭回过身作呕。
可裴恭却还怔怔地瞧着,一点也挪不开视线。
尸身上套着泡湿的青衫,像个读书人模样,一只脚上登着书生秀才们最常穿的云头履,另一只脚的鞋带棉袜倒不知是丢去了哪里,便直挺挺地赤着。
裴恭听不清周遭人还在议论些什么,他只觉得这衣裳眼熟得可怕。
他猛然上前,一把扯住尸身的袖子撩起。
湿冷的衣袂吃饱了鹭河里的凉水,又重又冰,只是碰一碰,都能激得人连打好几个寒噤。
可裴恭像是被隔绝了触感,什么反应都没有。
直到他看见尸身手臂上的红绳,还有他亲手给方岑熙戴上的狼牙,裴恭才彻彻底底愣在原地。
“岑熙……”
裴恭狠狠地抖了一下。
好像这腊月冬岁的寒意此时才堪堪涌进他怀中,卷走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
他明明说过,他的岑熙要平平安安的。
他还说过,他要给方岑熙做靠山。
腊月的鹭河水那么冰,那么冷,方岑熙就在这么刺骨的水里送了命,而他却还在毫无忧惧地留在梁国公府里养伤。
裴恭眼中忽漾起一阵茫然,便颤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