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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近隅中时,阿绮将念念交给乳母,又同刘夫人说过后,便登上长檐车,往宫城中去。
她记得,上一回入宫,还是四年前随郗翰之离开建康,往寿春去的前夕。
那时苏后仍掌着朝政,见她入宫,先将郗翰之支开,悄悄嘱咐她,若她的夫君生出异心,定要如实禀告。
当时她未曾答应。如今看来,苏后的担忧,都一一成真了。
幸好,她未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不久,便至宫中。
朝会已散,郗翰之亲自等在宫门处,引着她一同往宣政殿去。
宣政殿本是太后居处,雕栏玉砌,富丽宏伟,自苏后被废,幽闭此处后,便一下凋敝冷清下来,虽还是一样的高大宽阔,却远远便觉透着阵森森之气。
阿绮一路皆未说话,只紧抿着唇,握着郗翰之的手,随他信步而前。
直到殿外,他停下脚步,松开手,替她轻推殿门,道:“你进去吧,我在此等你。”
他隐约能感觉到,她此来,是想与年少往事做个了断。
她的过去不曾有他的影子,既如此,他亦不必插手,只耐心等待便好。
阿绮握了握拳,望着已敞开的殿中,深吸一口气,大步踏入。
大殿幽而深,虽是日光明朗的夏日,却因四下门窗紧闭而显出几分凄寒。
殿中并无多余服侍的宫人,只行到内室时,有婢子与内监各二人,守在床榻两侧,个个垂首敛目,如老僧入定,看来是服侍的,实则是监视的。
床榻旁,一身形瘦削,长发披散,衣衫凌乱的年轻郎君正俯趴在地上,双肩耸动,似在无声抽泣。
宽敞床榻上,横卧着个妇人,远远的看不真切,只能借着阴暗的光线,隐隐瞧见她面色惨淡,发如腐草,整个人形容枯槁,一动不动,只胸膛处极细微地上下起伏着。
这便是她的舅母。
阿绮静静望了片刻,心有戚戚。
苏后仿佛有所感应,睁眼费力地往她这处看了看,竟是露出个恍惚的笑来:“阿绮,你来了……”
她声音无力而嘶哑,听来似已老了二十岁。
阿绮忽而心中一酸,眼眶也跟着泛红。她靠近些,立在床前,垂眸望着行将就木的苏后,一声“舅母”哽在喉间,迟迟说不出口。
“阿秭!”萧明棠亦看到了她,自地上起身,轻唤一声便想靠近。
阿绮面色一下冷了,飞速后退两步,面无表情望着他道:“莫唤我‘阿秭’,你我并非血亲。”
萧明棠靠近的脚步一下停滞了,瞪眼望着她,伸出的手颓然落下。
是了,她是大长公主之女,虽无萧姓,却着实带着皇室血脉。
而他,不过是僧人的私生子。
他面色愈发惨败,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僵硬,渐渐萎顿地坐倒在地,蜷起双臂,将自己环住。
苏后浑身无力地仰卧着,侧目望着亲子脆弱无依的模样,布满沟壑的蜡黄面上渐渐显出身为母亲的心疼。
“阿绮,你别怪他,都是……舅母的错……”
她浑浊的眼中渗出泪来,顺着眼角滴滴滑落。
“是我鬼迷了心窍,做下那样腌臜事来……道远——亦是为我所迫,还有庐陵……你要恨,便恨我吧,是我将他生下,却未教养好,他只是一直想与你亲近罢了……”
时至今日,她终也明白,为何萧明棠对阿绮有这样深的执念。
这孩子自小在宫廷长大,未得先帝关怀,只跟在她这个母亲身边。
而她身为母亲,却时常苛责于他,将心中种种阴暗而不得发泄的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却因是她的孩子,十几年来始终活在阴谋诡计与虚情假意中。
他偏执阴郁也好,狠心自私也罢,统统都拜她这个母亲所赐。
只有阿绮,虽也从小在她膝下长大,却始终心思纯善,黑白分明,即便是幼年时身子孱弱,也从未怨天尤人。
这样的女郎,身在腌臜阴暗的宫廷中,如何不教人怜爱?
“我的确恨你。”阿绮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妇人,默默弯下挺直的脊背,双膝触地,道,“可你也的确抚养了我十余载,未有生恩,亦有养恩。今日这一礼,便算还了舅母过去的恩情。”
说罢,她额头点地,生生磕了三个响头。
苏后与萧明棠都怔怔望着她,早已麻木的心渐渐沉了。
只见她自地上缓缓起身,敛衽移步,略挥了挥手,便有守在外室的宫人手捧两道白绫入内,躬身呈上。
萧明棠双目赤红,眼神中俱是恍惚的难以置信:“阿秭,你——要让我死?”
阿绮望着他,眸色晦暗,似想起前世求子不得,最后又被他幽禁佛塔的痛苦时日。
她用力掐住指尖,深深喘息片刻,猛然撇开眼,简短道:“杀人偿命,依律行事。”
苏后本已行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