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三个人把这位贵客送到旅馆楼下,上了出差汽车,这才能回各自房间休息。
程佩青也是看得懂牌局的,走在楼梯上就笑起来,轻声道:“你们两个啊……”
“我就说了嘛,懂交易的没有不会打牌的。”秦未平应了一句,又是不着痕迹地恭维。
钟欣愉顿觉这人说话功夫实在了得,但这一晚上也是值了,就算博程先生一笑吧。
等回到房间,她不禁想起在火车上和秦未平之间的那一番问答,以及这一整晚从酒桌到牌桌的情形。忽然觉得自己白天大概真的是错觉了,老秦明明还是那个老秦,一点都没有变。
又或者可以有另一种解释,秦未平这个人跟谁都聊得来,其中当然也包括她。就像他知道公使喜欢听什么,程先生又喜欢听什么,他也只是在拣她要听的话讲罢了。
忙了几天,桐油公司的事情暂告段落,钟欣愉得空与艾文见面。
两人尚在男女交往的尴尬阶段,想在一起,又得避嫌,总要找个公共的去处。艾文于是带着她坐东河渡轮,看过沿岸曼哈顿的城景,又去法拉盛看世界博览会。
据报纸上说,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主题是“建造明天的世界”。
会场中心便是东道主的展馆。门口立着美国钢铁公司制造的巨型不锈钢圆球,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地球模型。后面是座高塔,须得经过回旋的天桥进入,看起来就像科幻小说里的插图。其中陈列的展品有尼龙、录音机、塑料、磁带、彩色胶卷,甚至还有摄像机和电视机。
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用那套神奇的设备录下了开幕式,在许多台电视机的屏幕上反复播放着。这同样也是人类的第一次。
根据说明册的介绍,中国也参展了。他们按图索骥找到那里,才发现是当地华侨搭的一个台子,请了几个武师过来表演中国功夫。
那种荒诞的割裂感,让钟欣愉许久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会场中心的那块石碑。开幕之前,那里曾埋下了一颗时间胶囊,里面有爱因斯坦写的《致后人书》,给五千年之后的人类。
五千年之后,6938,未来。
那会是怎样的未来谁的未来是否会有一部分的文明已经成了博物馆里的残尸
搭渡轮返回曼哈顿的路上,天气很好,水面倒映着层层夕阳的霞光,许多人在甲板上看风景。而她不自觉地沉默,一直静静地坐在船舱里。
艾文觉出不对,摇摇她的手,看着她问:“怎么了”
她这才回神,笑对他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隔天返回华盛顿,程佩青和秦未平都在,她便也没让艾文来送火车。
艾文只在电话上问了她什么时候走,要她到达之后发电报给他。钟欣愉有些过意不去,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是她不正常。
所幸也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些琐事。当时已经跨入五月,回到华盛顿之后不久,顾问室便收到国内寄来的材料,日方果然割离了联银券与日元之间的比价,开始实行浮动汇率。与她的预测一模一样。
程佩青在一次会上说了这件事,让大家都去读一读钟欣愉作的那份报告。
这让钟欣愉十分意外,更有些感动。到那时为止,距离报告成稿已经过去一年多时间了。她只当石沉大海,除了被秦未平看见过,再没有人关心了。原来程先生也是仔细读过的,而且一直都放在心上。
会后,她的报告在同僚们手中传阅。
有的翻过几页便搁下不看了,有的试图挑出她分析中的错误,查过数据,又作罢。报告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读到得迟了些,更像是马后炮。且时机微妙,另一些议论因此产生出来。
那一阵,日元跌到顶不住,法币的汇价也同样面临巨大的压力。才刚开始运作的中英平准基金仅四月份一个月就已经烧掉了 200 万英镑,五月的形势更加严峻,预估的支出直逼 500 万。这支区区 1000 万镑的基金显然并不足以消弭汇市的波动,为了维持法币信用,重庆方面又在与英方谈判,向英国政府请求追加资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传说,上面同时在与美方商谈,另外成立一支中美平准基金。和中英平准会一样,也设在香港。到时候,除去中、中、交三行派代表列席,顾问室也会抽一个人去担任中方秘书,负责日常事务和交易的细节。
有人联想到会上程佩青对钟欣愉的称赞,在背地里说:“你觉得……这算不算在给某人铺路啊”
对面即刻会意,但并觉得不稀罕,笑着反问:“这种事,给你去,你要去么就让那二位去争好了……”
留美读经济的大多有些家底,此地的工作也算安闲,名声又好听。还是要感谢公使,说他们是征战最远的军队,不能回头的过河卒子。这时候回去远东,自然比不上留在华盛顿。
那人果然摇头笑起来,可嘴上还是说:“有英国人守在那里,香港总不会有事的。至于工作嚒,也不过就是看看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