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便看到了那张照片,被人从资料夹里抽出来,摆在台面上。
像是离得很远拍的,冲印时经过放大,影像颗粒粗糙。又因为隔着一道玻璃,光线也不太好。只能分辨出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边,正抽着烟,对着桌上的一摊钞票。
被监视的焦点是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四十几岁,寻常商人打扮,薄薄一层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戴一副眼镜。
武官用一支钢笔指着他,说:“明华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做过商会的秘书,那时候还是跟着穆先生的……”
而后笔移到旁边,点在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脸上。
“林翼,表面上跟一个东欧犹太人合伙在租界做舞场生意,实际靠黑市金钞赚钱,据说上海滩几千个’娜塔莎’的假护照都出自他之手。”
“你们觉得日本人看中了他”是程佩青在问。
“应该说,是他们正在搜罗的人当中的一个,”武官回答,“军统上海站已经盯上他,底细也都查过。什么背景都没有,如果他跟日本人合作,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
“除掉”秦未平笑了笑,“这种事,杀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到时候你们未必知道是谁,这条线可就断了。”
“那你说怎么办”武官反问,不以为然。
“没有招募过来的可能吗”秦未平却很认真,“你刚刚才说过,你们在经济方面始终打不开局面……”
武官摇头笑起来,亦反过来问老秦:“这种人,向来做的就是黑白通吃,两面收钱的生意,你怎么去信任他”
……
钟欣愉已经听不到后面的对话了,瞳孔像是在剧震。有那么一会儿,她彻底失焦,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但却清楚地知道,在那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面孔沉在薄纱窗帘的阴影后面,只露出一点侧面的轮廓,是知微。
她努力放缓了呼吸,让知觉一点一点恢复,而后伸出手去。
“怎么了”程佩青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看着她问。
嘴巴已经张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像是在吞咽什么,迫着自己镇定了一下,指了指画面中的林翼,回答:“这个人,我认识。”
程佩青蹙眉,好像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
“我去找他,我可以说服他。”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说服他,那只能是我。”
“你们不是需要一个能够进入日本经济顾问室的人吗我也可以做。”
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缓慢地,清晰地。
一桌子的人都看着她,一时无声。她也看着他们,没有丝毫的退缩。眼见着程佩青眉头越皱越紧,而在秦未平那副角质框眼镜后面,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的目光。
那天夜里,钟欣愉被留到很晚,在会议室外面等着里面人的一个决定。
隔着一道门,听不见说话声,但她知道他们一定低声争论着,还通着电话。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越来越深。不确定过了多久,背后的开门声让她一惊。回头去看,才发现是秦未平走出来。老秦朝她摇摇头,反手带上了门。里面还没结束。
她倒像是松了口气,又回到方才的姿势,继续等待着。
秦未平却没走开,踱到她身边,像是有话要跟她讲。她又转过头看他,等他开口。老秦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自己抿了一支,又递给她。
她向来是不抽的,他也知道,可今夜却又不同。手伸过去,才知道一直在细微地颤抖。她接了一支,点燃,抽了一口,烟气直冲喉头,让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本以为老秦会透露一点讨论的细节,结果却没有。他只是等她稍稍平静,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西施的故事,要求女人用美人计,手段太过低劣,哪怕是出于爱国这样堂皇的理由。”
这说法是有些新鲜的。根据那些电影里的故事,女间谍似乎都需要献身,对外的身份不是电影明星,就是艳舞女郎,比如葛丽泰·嘉宝演的《魔女玛塔》,反正绝对不是她这种会计模样的女人,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都觉得荒谬可笑。
钟欣愉不能解释,她的动机和计划都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是平静地反问:“那你要跟我换吗”
听起来像是一句冷面玩笑。秦未平看看她,也是真的笑出来。
“我知道会是你。”他又道,仍旧是一句有些突兀的话。
“什么”钟欣愉不懂,脑中惊涛骇浪。
他看着她解释:“我很早就有预感,你跟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一定会做一些不一样的事。”
钟欣愉简直要笑,心说你一直觉得我是要跟你抢香港平准会秘书的位子吧最后只是道:“我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把烟在窗台上捻灭,转身走了。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回身看了看她的背影,吐出一口烟,又望向窗外的某一处。
一个小时之后,钟欣愉被叫进房间。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