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短了,能看到的数据也很有限,无法得知全貌,但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平准会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叫她想起 1939 年夏天的情形。
也就是几天之前,她才刚在外汇科的档案室里查看过那几个月的交易记录。当时只来得及匆匆翻阅,但过后回想起来,却另有一些细节留在记忆的画面当中。
那是个没有窗的暗房间,里面摆着一排一排的铸铁架子,上面码放着装订成册的记录,新近几年的都很齐整,硬皮脊面上标注着年份,越久远越拥挤,堆叠无序。
她是在银行里做过许多年的人,知道一般文书资料仅留存五年,就算出于谨慎考虑,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年。但她记得自己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看到过 1910 年左右的账册。
坐在她邻桌是一个四十几岁的文书,在此地颇有些年资。她过后仿佛随口问一句:“档案室里怎么还有二三十年前的夹子呢”
人家也就随口回答:“哦,那些个都是大额交易,要存三十年。”
“到了年份就销毁么我看好像还有更久的……”她仿佛只是好奇。
那人与她关系不错,便也压低声音多说了几句:“照规矩嚒,是三十年,但也不一定。销毁是要走个程序的,还得另外开立清册,都是多出来的事情。所以既然上面不发话,下面人也都不提。只要放得下,就存着吧……”
那人说着笑起来,她也点头会意,像是听到个公事房里的官僚笑话,心里却在想,1908 年的那六十万两白银,应该可以算是大额交易了吧。
命运般地,巡捕房侦缉科也难以染指的外国银行,她进来了。命运般地,在她意识到这一可能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三天了。
档案室和大公事房相连,主管秘书就坐在门外不远处,她不可能在里面呆得太久,便也还是像之前一样,每次进去做完明面上的归档,再多翻一册旧档。
那些架子最下面的故纸,蒙着沉厚的灰尘,发了脆,边缘泛黄,蓝黑色墨水的笔迹在纸张的纤维之间略微晕开,日期时而连着,时而断了,中间也许早有缺损。她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为什么要找,就算找到了,接下去又要做什么。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显然也是任务之外的枝节。老秦,还有欧师傅,他们都对她说过,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也只能有自己的任务。
但她还是继续这么做着,无所谓希望的渺茫,至于结果如何,也交给命运去决定吧。
一晃就到了礼拜三,她在汇丰的最后一天。
还是在档案室里,她突然意识到外面的异样。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或者其他的声响,而是少了公事房里司空见惯的背景音,接电话,打字,皮鞋走来走去。周围安静下来,远处轮船的汽笛声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跳快起来,住了手,推门走出去。外面人一个不少,好像都在忙眼前的事情,却又忍不住朝走廊对面望。
她也往那边看,见冯云谦的隔间敞着门,有两个人正在那里收拾他写字台上的文件。
“怎么了”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压低了声音问邻座。
邻座回答:“总处来了几个英国人,门都没敲就进了冯先生的隔间,把他连同他秘书一道带走了……”
“是什么事情啊”钟欣愉又问。
邻桌摇摇头,轻声答:“不晓得呀……”
她没再追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想。
直到午休,不见冯云谦回来。外汇科里的人陆续散了,钟欣愉请了几个相熟的同事吃饭,和沈有琪走的时候一样,也是在沙利文。
仅仅隔了一个多礼拜,餐馆里的价钱又涨了。菜单上贴了许多小块的白纸,把改过的数字写在上面,或者索性标记着“售罄”。大家也都习惯了,不是点烤仔鸡,就是油封鸭,差不多地摆了一桌子。
听说钟欣愉辞掉了事情,有人笑看着她直接问:“钟小姐是要结婚了吧”
钟欣愉也低头笑了笑,不答。
对方更觉得猜中了,说:“肯定是要结婚了,偏还不告诉我们呢。”
几句玩笑之后,却又有人问她:“哎,沈有琪的事情你晓得伐”
钟欣愉不想在这里议论,摇摇头,只作不知。
那人却说:“我昨天在静安寺那里碰到她,她说自己现在在白克路上的中国银行上班。”
“不是说她跟……”桌上其他人都意外,但话只讲了一半。
还是那位朱小姐,因为在总处做事,知道一点消息,说:“你们大概还没听到吧,上面在查你们科里那位冯先生了。”
“什么事情啊”众人愈加好奇起来。
朱小姐不清楚细节,含糊道:“今朝上半天香港那边电报过来的,听讲是交易出了问题,老冯先生也给叫到行里来了……”
“那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去不成美国了”
“怎么可能啊冯家什么背景就算是天大的问题,有他家老头子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