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曾经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过的江海关税,照样存在横滨正金银行里,日本方面根本没有要归还的迹象。再加上战争导致的商业凋弊,其他税种几乎颗粒无收。
对于和平政府来说,这情事实在有些尴尬。所谓中储券,一本正经号称是中央银行发行的新法币,结果却只允许在小范围内使用,更加导致信用不足,很难在市面上铺开。
中储行内部也是银根奇紧,本来就不多的一些外汇储备,存放、管理、运用,还都得经过日方顾问室的批准,完全遵循鹤原的决定。
也正是因为这些外汇科的公事,虹口“小东京”一日游之后,钟欣愉又在行里见过鹤原几次。
虽没有名正言顺的科长头衔,鹤原对她倒是很客气的,各科开会总有她一个,后来去华界参观造币厂,又请她做向导,一并邀了林翼。
这回参观,是因为行里行销科想出来的一个主意——认为时下日占区内旧法币辅币紧缺,中储券主币推不动,却可从辅币入手。民众日常买东西总需要找零,既然没有旧币,那只好用新币,如此多少可以把一部分中储券推到市场上。
想法有其道理,但行里上下都很清楚。战争时期,金属是紧缺资源,要日本人同意造币,根本不可能,到头来还是得增印纸质的辅币券。
钟欣愉心里也很清楚,鹤原这一回意不在此,明里请的是她,实际上却还是冲着林翼来的。
印钞机开动起来,自然得有个地方,造币厂也许就是备选之一。
那座工厂坐落在公共租界以西,苏州河的北岸,还是 1920 年“废两改元,统一国币”的时候由北洋政府筹办的。1933 年开铸银本位币壹圆,1936 年改铸法币辅币,廿分、拾分、伍分镍币以及壹分、半分铜币,也都是在那里。
因为针对银行界的暗杀极多,鹤原出行,自然有特别警卫,除去日本宪兵队的人,还有沪西警察署的马四宝,也亲自出马,坐在一辆纳什车内,候在工厂外面。
进去一看,那位森山先生果然也在,远远对他们致意,身型削瘦,穿亚麻衬衫,浅色法兰绒西装,显得文雅闲适,不似寻常日本人那样刻板。
四人一同在厂里漫步,铸造早已经停止,机器也都在西迁的时候搬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座颇为宏伟的建筑,铸币车间,地下金库,全都空阔寂静,像是文明的遗迹。
林翼和森山在前面,边走边聊。
钟欣愉落后两步,不禁想到欧师傅那边针对森山的调查,结果一无所获。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 1938 年以前,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中国留下任何痕迹,比如主要口岸的出入境记录,或者商业上的活动。但他却又说着一口无可挑剔的汉语。
这一回,谈话更加深入。她听过他们聊到书画,而后又聊到纸。直到此刻,在说钞票。
底纹,团花,浮雕、暗记。
机器的精度,套印和叠加的工序。
……
鹤原在旁边对钟欣愉解释:“森山君是个中的专家。”
钟欣愉点头,心里知道这就是要挑明了,因为中储券根本不需要什么印钞专家。
出了名印制粗劣的钞票,流通不过两个月,市面上能够看见的票面都已经起了毛,折痕处甚至出现缺损。且纸张薄软,用手指弹,几乎没有响声,在外面人称“阴冥纸”。
果然,鹤原紧接着便道:“我们正在寻找更多这方面的专家,雕刻,造纸,编码。但森山君说,林先生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林翼笑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回过身来问:“这话怎么讲我只是一个做舞场生意的人,你要我把钱花出去倒是不难,但是印出来……”
“因为这个。”回答他的却是森山,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在手中展开。
车间空旷,阳光穿透高处的玻璃窗照进来,也照亮了那张纸。那是一张五美元的纸钞,陈旧了,边缘略略污损,但还是能看出上面细密精致的线条,编织出数字,花纹,以及林肯的头像。
短暂的一瞬,钟欣愉与林翼对视,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是许先生那里来的吧”林翼问。
鹤原和森山都没否认。
他于是低头,像是想要一笑了之,说:“年轻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只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纸不对,油墨不对,机器也不对,”森山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又或者无论他说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只是看着手中的纸钞,薄薄的唇边带着笑,竟似是在欣赏,“但你还是做到了这一步,美元从 1862 年起一直是绿背,就是因为这种颜色是不容易调出来的。”
鹤原跟着道:“既然是森山君说的,一定不会有错。这是他的天赋,看到一种颜色,立刻就能知道它的色相、明度和纯度。”
也正是这句话,令钟欣愉震动。
所幸林翼已经不露痕迹地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直到他们离开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