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办法。董家乐怔怔站在那儿,想着这句话,直到看见桌上一本印着抬头的便笺,才突然问:“你们这里是……”
还是那个人回答:“江苏农民银行的宿舍。”
“银行宿舍”他愈加心惊,话说出来声音都是虚的,定了定神才又把听筒拿起来,拨了中行别业的号码。
线路彼端,铃声响着,一遍又一遍,却只是空空地响着,始终没有人接听。
第91章 卷宗
中行别业。
沈有琪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难眠。
折腾到半夜,她在心里骂自己,说你到底瞎搞些什么你得记着现在就一件事情最要紧,上班,上班,上班。
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赶行里的公共汽车,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数钞票,五块,十块,十五,二十……一直数到一个叫她安心的数字才迷蒙睡去,可刚浅浅盹着一会儿,又被不知什么动静吵醒。
她睡眼惺忪,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拨开一线窗帘。本来只是想借月光看一眼时间,却见别业的大门已经叫人围住了,门外停着两辆大卡车,还不断有人从车后的油布棚下面出来,被领头的一个指挥着,分成小队,朝几栋宿舍楼跑来。
她刚刚听到的,应该就是他们停车列队的声音。
夜黑到极致,路灯早就灭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扫过,她看见他们身上沪西警察署和日本宪兵队的制服,以及他们手里的枪,惊得合上了窗帘。整个人顿时清醒,披衣下床,探身到对面推了一把李小姐,又跑出去敲隔壁的门。
“怎么了”
“谁啊”
有人被她吵醒,怨声四起。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沿走廊跑着,一扇扇门地敲过去。要不是刚经过那一次炸弹风波,脑子里有根弦紧绷着,她这时候大概还傻坐在窗口,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可惜还是来不及了,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沪西警察和日本宪兵冲上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拖人。手铐不够用,一副铐两个,全部押着下楼,赶到宿舍楼外面。
整个别业安置了中行员工四、五百户,连同家属,男女老少总共三千多人在这里居住。几栋房子围出来一块空地,铺了六角花砖,中间有个喷水池,本来是供大人散步,小孩子游戏用的。此时站满了人,却是寂静的一片,甚至显得鬼影重重。
沈有琪和李小姐铐在一起。她早一步发现楼下不对,却也只是给自己和相邻几个房间里的女职员争取到了穿上衣服的时间。她们这时候两两站着,互相紧握着手,却照样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单纯的恐惧。
人群起了扰动,是 76 号的便衣在读名单:
“发行主任,毛永丰……”
“出纳主任,陶晋臣……”
“副主任,张筱衡……严志强……”
“会计主任,张立玮……”
“堆栈主任,张齐云……”
念一个,便停一停。沪西警察在人群中找到这个人,拉出去,站到另一边。
家属轻声啜泣。其余人屏息,甚至稍稍放心。虽然被拉走的都只是依赖薪水生活的中层职员,但剩下的是更小的人物。
直到单子上的名字全部念完,警察清点了人数,向便衣汇报。为首那个觉得不够,又开始拉人。这一回是随便拉的了。
哭喊声起,有人挣扎躲避,被一枪托打下来,口鼻涌出鲜血,滴落到地上。
有琪低头看着那些血迹勾勒出花砖的轮廓,绝不敢对上警察和宪兵的目光。有好几次,她预感有只手正朝她们这里伸过来,马上就要拉住她和李小姐手铐上的链条,把她们拖出去了。她在人群里挤着,躲着,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没有使别人落入那只手中。
最后,终于停下来了。
拉出去的人被驱赶着爬上卡车,一次运不完,又来运第二次。往返如此迅速,应该就给送去了同在一条路上的 76 号特工总部。
剩下的人就像一群劫后余生的动物,或跪,或坐,许久说不出话,无法动作。也许也在想,自己的幸运是不是用别人的不幸换来的,以及还能幸运多久。
也是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沈有琪才看清为首那个便衣的样子——藏青呢子礼帽,披着貂毛领皮大衣,脚上一双花哨的三接头皮鞋。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朝她这里看过来。她赶紧低头下去,心里狂跳,但她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钟欣愉搬去圣亚纳公寓的那一天,常兴开车送她回南阳路,就是这个人别了他的车子,下来跟他讲话。
她想着,想着,心跳慢慢缓下去,一时间竟有几分了然。
福州路中央捕房。
天蒙蒙未明,刑事科的大公事房内已经灯火通明,侦探与巡捕来来往往,有原本就在值班的,也有一大早给叫回来的。
起初只是因为董家乐,前一天半夜里突然跑回来,一身一手的血,报告了霞飞路那里的情况。
组长听完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