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翼回答:“血巷从前用过的帐房,我让他去问的也是柜面上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放心。”
“好。”她点头。
未曾缓过这一阵,他已经开始跟她交代别的事情。
“我今天见过森山了。”他道。
“怎么样”这一次的邀请她也是知道的,只等着那个答案。
林翼却不回答,一手扶着方向盘,望着前路,无声笑起来。
她知道,他成功了。
轿车沿着外滩一路往北,此时正驶过外白渡桥,铆接的钢构把白雾弥漫的江面分割成无数碎块。桥上的日本兵已经认得他这辆车,只需慢下来亮一亮通行证,便做了手势,拉开路障放行。
两人都沉默着,是庆幸,也是未知。
最后还是林翼先开口,把经过讲给她听,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有她意料中的,也有意料之外的,但到底还是让他做成了。她不得不承认他天然就有那种不形于色的笃定与小心,是最合适做这件事的人。
“今天去造币厂,”林翼继续,告诉她那个地方的变化,“铸币车间里已经重新做了隔断,摆了雕版、绘画的工作台,凹凸版印刷机,纸,油墨,什么都有了。”
“森山对你明说了”钟欣愉问。
“对,”林翼点头,模仿着森山的语气,总是带着一丝笑,又或者是不当真,“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造假,而是复制。在这里做出来的钞票必须是最完美的,能够进得了银行系统,让最有经验的专家也无从辨别真伪。”
钟欣愉听着,忽然想起在华盛顿的时候,她和老秦坐在那家寒酸的小饭店里。
秦未平看着她说,下一步,日本人还会做什么呢
她回答,让我想一想。
好,秦未平点点头,说,你应该想一想。
他们都早有猜测,也发现过各种迹象。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看到那一问的答案,其实就是老秦的那一句——以史为鉴,两国相争,从来少不了金融战。
“还有……”是林翼将她的思绪拉回来,“森山对我说,我调色的手法和他一模一样。”
有意或者无意地,他停了一停,转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但钟欣愉没有接话。那一瞬,她发现自己心中竟无半点意外。
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比如她从汇丰外汇科的陈年账册里抽出来的那两页故纸,上面记录着 1908 年的大额交易,那传说中的六十万两白银,被转去了横滨正金银行。
再比如程佩青的那段回忆,她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楼小琼说自己问过叶少钧,你已经那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从前朝王爷手里骗到钱,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也许一点都不难,但想要把这个数量级的银两转出去,再洗干净,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或许就是他有了那么多钱,却还是要在 1912 年伪造中华银行军用票的原因。
但现在却又不同了。以一国之力复制,造出最完美的法币,甚至还有美元,也许就足够成为他做这件事的理由。
正如那一句,因为别人做不到,只有我可以。
夕阳正在路的尽头落下去,钟欣愉隔窗望着那个炽红的点,瞳孔微缩,甚至将自己代入到那个角色里想像,如果易地而处,是否能够抵御这样的诱惑
轿车已经开到虹口北四川路上,路两边的门面房子现在几乎都成了日本人经营的商铺,楼上也大都是日本会社的办公地,日文招牌林立,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日人街”了。
林翼带她去看新租在此地的公事房,是专为钨砂生意注册的贸易公司,与许亚明合股。
汽车停在门口,两人下车,搭电梯上去。走出来便看见一个宽绰的大房间,雇了女秘书,账房,跑街先生。打字机与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的确就像是个寻常做买卖的地方。
只是进门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天皇画像,阔边丝绒衬里的镜框,十分华丽。
正好有过来谈生意的日本人,从会议室里出来,临走还要对着画像立定行礼,先是九十度的一鞠躬,而后退三步,再一鞠躬。
等到那几位客人离开,林翼遣走了职员,公事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关上门,问钟欣愉:“怎么样”
她说:“有点过了。”
他低头笑,伸手摘下那个镜框,拆开来,从后面抽出另一张照片。是常兴从前演猴儿戏的剧照,画了脸,手搭凉棚,单腿金鸡独立,就这么一个亮相,双眼目光炯炯。
钟欣愉竟也笑出来,说:“有意思么”
“是常兴弄的,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拿走这个。”林翼解释,把剧照折起,放进西装口袋里,再把那个相框重新装好,挂回原处。
他是明白的,以后的每一步,都像那些颜色,一丝丝错都不可以有。
天继续黑下去,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们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