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起初像是玩笑,说到后来他自己也无语了。等下还要上夜班,他收拾好锅碗瓢盆,匆匆洗了把脸,套上制服,挨着有琪站了站。
钟欣愉看出来,他们平常告别大约是有个什么规定动作的。碍着有外人在,小董最后只伸手在有琪肩上按了一把,扣上帽盔,出去了。
本来是想调侃几句的,可这情景却让她想起从前,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和自己妻子开始生活的吧。小小的一个房间,小小的一张床,一张饭桌,平凡如尘的两个人,只因为互相喜欢,互相托付,便把这个地方变得不凡起来。
一时间,有琪竟也落寞,说:“有些话,我一直不敢跟他讲,也就是今天你来了……他现在说起来是警察,简直跟参军也没两样,平常配枪用的盒子炮,装了枪托和加长弹匣。要是遇上空袭,别人都躲防空洞,他们还得上瞭望塔,架机枪对空警戒……”
钟欣愉无言,这情景又让她觉得熟悉。小屋不可能自成一个世界,里面的人越是互相喜欢,互相托付,就越是岌岌可危得叫人心疼。
岌岌可危,却摇摇而不坠。那年九月份,沈有琪生下一个女儿,早产两个礼拜,很瘦小,却健康。
钟欣愉到医院探望,在走廊上遇到护士,正推着满满一车襁褓从育婴室里出来,经过一间间病房,一个个地发给产妇。那段时间有很多人死去,却也有很多人结婚,生孩子,努力遗忘,发泄似地继续着可能的生活。
她在那些人当中看到有琪,在病床上坐起来,接过其中一个,怀抱着哺乳。小董两只手撑在膝上,俯身凑近了在看,脸上露出新奇的笑容,看看孩子,又看看有琪。
钟欣愉站在病房门口,许久没有进去,像是不敢惊动这画里的两个人。
他们终究有了不一样的故事。和钟庆年的不一样,也和她的不一样。他们可以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了孩子,再一起把孩子养大,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一日又一日。
那段时间,她好几次动过念头,让老秦给董家乐另外安排一个事情,但想来想去其实并没有安全的地方。
物价已经开始不对了,财政部里的人几乎都在做各种各样的生意,炒这个,囤那个,渐渐牵扯成一张复杂的利益关系网。军统和中统的特务在各处进进出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带走某个人问话,审查。有些人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也有些人就此消失,或许被关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变成了歌乐山里的一声枪响。她经常听到那样的枪声。
秦未平表面风光,身边的眼睛和耳朵也尤其多。他没对她说过什么,却告诉过她:“如果出了事,你就说是华盛顿顾问室的任务,我骗你还没结束,你只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其他一概都不知道。”
他甚至对阿渡说过:“如果哪天到家里不看见人,你就带着阿念去储奇门长丰钱庄。要是有人问你什么,一概都不知道。”
话是当成游戏里的约定讲的,他经常和阿渡玩这样的游戏,坏人来了,你该怎么办,带上那些东西,躲去哪里。但阿渡作为一个市井里长大,又曾经流浪过的孩子,有足够的敏锐不把这句话当成是游戏。她很郑重地点头,说:“我记住了。”
没有人是安全的。
与此同时,印钞厂的工作仍在继续。
第一批“特券”成品从美国远道运来。钟欣愉看到样张便摇头,相对于粗糙的中储券,这些“假钞”制作过于精良,纸张的质地也对不上。
结果和她料想的一样,这批“特券”被军统的特工带去沦陷区抢购物资,很快就被发现了,再加上数以千万元记的金额,根本没办法再用出去,最后就都堆在洛阳第一战区调查统治室的仓库里。
印制“特券”的任务就这样回到了歌乐山印钞厂。时隔多年,钟欣愉又开始印假钞,日军军用票,华北联银券,华中中储券。
唯独仿制日元一项没有批下来,记录在册的理由是造纸有难度,大约只有真正经手的人才知道并非如此。
那段时间,秦未平又给她带来了上海的消息。
其中有中储券最新的票样和所有防伪鉴别要点,第一时间传到重庆,真钞还没有投放市场,“特券”已经印出来,而且可以做到一模一样,哪怕是特高课负责查禁伪钞的制币专家也无法辨别。
除此之外,甚至还有日元印钞纸的纸浆配比。
日本人一直宣称那里面加了日本特有的植物纤维,其实就是三桠皮,也就是在湖南、云南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的白瑞香。日元不是仿不出来,而是仿出来了也没有用。
战争是为了钱,也需要钱,但金融战反过来必须有武力上的配合。就像德国人印了英镑,可以开着飞机空投到伦敦去。歌乐山里的印钞厂就算把日元印出来,却没办法运到日本去。
与之同来的,也有上海造币厂里的新出品,中央银行版的新法币。仿了哪些面额,印数多少,林翼都告诉她了,就如她曾经要求过的那样。时至此刻,他信守承诺,她却觉得讽刺。那条影响经济的警戒线是一百万元真钞中有超过一百元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