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天,任何一刻,林翼都有可能因为一个荒唐的意外死去,死在战争结束之后。
就这样,1945 年 8 月中旬,秦未平安排钟欣愉搭乘美国人的军机到达上海。
也是在那一天,天皇的投降诏书才刚灌录成唱片,包上黄色丝绸,送到跑马厅日军驻地,用一台留声机放出来。玉音经过喇叭扩大,在曾经的赛道上回荡。放送完毕,军官们一个个交出指挥刀,上万士兵跪在下面,或痛哭,或茫然。跑马厅外,军用卡车正一辆辆驶来,准备带着他们离开。
对面便是国际饭店和金门饭店,楼顶上,以及每一个窗口都站满了人。秦未平和钟欣愉也在其中,远远眺望这一幕的发生。
同行的人都是为了接收敌伪财产来的,只有她例外。对敌经济作战的工作已经停止,“特券”不用再印了,她只想找到林翼,却没料到会这么难。
造币厂什么都不剩下了,车间寂寂无声,到处蒙了一层灰。
大西路“上海 99”和血巷的 Lie 更是早已废弃,门口似乎挂过锁,不知被什么人撬开,把里面值点钱的东西洗劫一空。
开在虹口的贸易公司也已经倒闭,公事房一片狼籍,只有铁丝字纸篓烧文件余下的灰烬,以及那张天皇画像,倒还是挂在墙上,并没有虔诚的人记得把他请回去。
那附近许多日本商铺也好像在一夜之间歇业结束,有钱的日本人都消失了,普通侨民被集中在四川路上的日本小学校里,一时间身无长物。
她甚至去过法院,去过提篮桥监狱,在那些锄奸的案卷里寻找,结果仍旧一无所获。她没有找到林翼。曾经交际圈子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不知所踪,几个被捕的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经办人是秦未平托的关系,见她找不到,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说:“现在这种时候,凡是受过伪职的只要能逃,都逃到外面去了,随便去个乡下地方躲着,也未必抓得过来。”
他不是……钟欣愉想说。但恰如秦未平曾经提醒她的那样,有些事,就算胜利了也无法宣扬。
同样于她意料之外,最先得到的一点线索竟是关于许亚明的。
几乎是在同一天,许多锄奸爆料在报纸上登载出来,大报小报都有,全都陪着周详确凿的照片,关于某某人在某年某月替日军或者南京伪政府做过些什么。其中不乏重庆那边的人物,甚至一向标榜爱国的人士,舆论一时哗然。但更叫人咋舌的是爆料者竟然没有匿名,落款清清爽爽——前《申报》记者,上海商会秘书,明华贸易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
于是,那一阵到处都有人忙着活动,忙着收回销毁报纸。可惜消息分得太散,总有漏网之鱼,哪怕白纸黑字的没有了,谁干过些什么,却仍旧留在市井平民的闲谈里。尤其是牵涉在其中的那几位政界人士,还得担心有一天被政敌翻出来,当作弹劾的理由。
秦未平告诉钟欣愉,上面有人因此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找到许亚明。
结果当然也是给找到了。消息传来,秦未平早了一步告诉她,安排她去见一见。
地点是在金利源码头附近的一间旅馆,据说许只会在那里住一夜,次日就要上船去澳大利亚。
但这言下之意,钟欣愉是明白的,并不是说许要走了,再晚一点什么都问不到,而是上面下了灭口的命令。
她去的时候,特工已经守在旅馆门口。她独自上楼,敲响二层一个房间的门。
“谁”里面问。
“送热水。”她回答。
门开了,时隔数年,她又见到许亚明,人变过装,有点认不出了。
她开口称呼:“许先生。”
许亚明看见她,一下子怔住,好似见了鬼。
时近黄昏,走廊里很暗。也许他真的以为是见了鬼,烧死在东和影戏院里的那个女人,钟欣愉玩味地想。再细看,才发现其实不光是变装,面前这个人忽然瘦得脱了相,不剩多少的头发全白了,目光不知道飘向何处。
“你怎么找到我的”大概确准了她是活的,许有点明白过来,却愈加惊恐地问,“还有谁知道还有谁”
钟欣愉不答,只是道:“我有件事问你,你告诉我了,我自然也会告诉你。”
“什么”许亚明却好像已经猜到了,一迭声地说,“我不晓得,他做的是绝密工作,造币厂迁走之后就不见了,你不要来问我,我什么都不晓得!”
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一把将钟欣愉推开,仓皇逃去。
但也就是在第二天,秦未平那边又有消息传来,说许亚明还是死在了那家旅馆里。警察局速度办案,已经验尸定论,是自杀,鸦片过量。
第121章 九万里
许亚明死了,但钟欣愉没有就此停下。
她找到每一份刊登锄奸举报的报纸,剪下所有相关的新闻。如果其中某一份已经被全部收回销毁,她就直接去报社拜访经手的编辑,找写文章的记者,甚至每一个可能读过的人。
她那段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