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说着,笔录已经递到她面前。钟欣愉低头看了看,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知道这张纸将会被装订进某一本卷宗里,成为起诉战犯鹤原苍介的书面证据之一。
哪怕这只是一个大藏省派遣的经济学家,没有策划过战役,也不曾参与过屠杀,甚至很可能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但鹤原将在东京受审,就像派遣他的大藏大臣一样。
从美军办事处出来,已经是傍晚了,秦未平的汽车还等在门口。钟欣愉坐进车里,把方才的问答告诉他。
一边说,一边想。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却更加确定他还活着。因为这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方式,不必暴露马尔斯咖啡馆,以及整个一条线上的联络人,他自己也可以就此脱身。
秦未平听着她说完,不曾作答,或许也和她有一样的想法,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车子沿南京路开着,再拐到外滩那条大道。沿街的霓虹灯重新亮起来,又变回了曾经那一座璀璨玲珑的城,但最耀眼的还是黄浦江上美国军舰探照灯发出的光。
她在上海总会门口看见摆摊换汇的人,招呼司机停车,摇下车窗,问了行情。黑市一美元的汇价已经涨到法币两千元以上。
她从手提包里找出一张五美元,对那人说:“麻烦帮我换成法币。”
那人麻利地接过去,再返回到她手上,已是十张千元面额的法币,四周棕色团花图案,中间是孙中山的画像,簇新的,印着 1945 年的标记,甚至还闻得到油墨的气味,也许昨天才刚从印钞机上下来。
早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失望。
她下了车,穿过马路,走到江边,想把那几张钞票分给在那里捡烟头的孩子。但他们争抢起来,反倒脱了手。纸钞随江风飞舞,像一只只展翼的鸟。他们扑着,抓着,总算拿到手上。
再回头,秦未平就站在她身后。
钟欣愉自知失态,自嘲地说:“从前美金一元兑法币三元,后来变成五元,现在是两千,我们做的这些事,结果一点价值都没有。”
“不是的,你别这么想……”秦未平看着她道。
“那该怎么想呢”她反问。
他并没有立刻给她一个答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带着她沿江岸走着,许久才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华盛顿的时候吗”
钟欣愉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秦未平却笑着回忆:“那时候,顾问室里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钟欣愉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
“37 年刚开战的时候,他们说国土沦陷得太快,超过三分之一的通货沉淀在日占区,法币肯定要崩了,但后来呢”
钟欣愉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但后来没崩,”秦未平果然自问自答,“再到 39 年的夏天,中英平准基金眼看就要见底,又有人说不行了,肯定要崩,但后来呢”
钟欣愉轻轻笑起来,靠江堤站定,望向夜幕初降的水面。
“后来还是没崩,”秦未平却无所谓她捧不捧场,继续说下去,“然后是 40 年,汪政府成立,又是恐慌性的抛盘,都说不行了,肯定要崩,但后来呢”
钟欣愉听着,终于开口道:“后来还是没崩。”
“对,”秦未平点头,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远眺,“那时候都以为它坚持不到最后,但它还是做到了……”
不知说的是钞票,还是这个国家。
“这就是我们的意义。”他对她道。
钟欣愉忽然沉默,整个人异样的安静,脑中却是汹涌的思绪。
我们。
她想,这里面有秦未平,有程先生和严教授,有欧师傅,沈有琪和董家乐,甚至也有阿渡,阿念,思承,这些幼小生命带来的希望和安慰。以及她,还有林翼。
我们,这里面有每一个人。
“谢谢。”许久,她才又开口。
“是我应该谢谢你。”秦未平却也这么对她道。
就这样,她与老秦在江边道别,独自去往血巷。
只因为心里仍旧是那个念头——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却更加确定他还活着。
她从未如此确信他留下的线索,In gold we trust,以及常兴说过的,那块阴沉木送去了 Lie。
脑中甚至已经是它横陈在那个房间里的情景,她一进去就能看见,可以把手放在那上面抚摸。时隔多年,她还记得那种光洁的,冰冷的,石头一样的质感。她一路上都在想。
她朝那里走着,跑着。直到看见那条熟悉的小路,沿街的酒吧和跳舞厅差不多都重新开业了,霓虹灯渐次亮起,黄包车载着伴舞女郎到来,琴师们正在调音。
只一瞬,就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女子银行做事,在沪大读书的时候,下了班,或者放了学,先坐电车,再走路,到这里来找他。
幻象好似蛛网,她不敢惊扰,走着那时的每一步,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