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种变化,只是觉得跟她讲话很容易,非常容易,只消张开嘴,把滑到舌尖上的音节吐出来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但这种随意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因为“G”这个名字显然不是真名,她还是很谨慎的。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犹疑,他的名字又何尝是真的呢?他想起自己初到美国的三年里,曾经转了三次学,搬了两趟家,每次都改一个名字,或者换一种拼法,就像是个犯重婚罪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个新身份。很可能G也和他一样是被嫁接的人,顶着个假名字,说着词不达意的话。
那一周,他又去见Harris医生,躺在那张苔绿色半美式半维多利亚风格的长沙发上面,谈起这种变化。虽然那并不是医生最想要了解的心结,却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开始。
接下来的整个四月,Han每天都花不多不少的时间,去猜想那个叫G的女孩子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来?又是什么事情什么人把她拖住了?幸好她每个礼拜都会出现,有时光彩照人,有时带着一夜未睡的疲倦,有时快乐,有时又有些厌世。有时候,他们像老朋友一样随随便便的问好,另一些时候,又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玩起“装陌生人”的游戏——在餐厅或是休息室里远远的看到彼此,却又故意视而不见,或是在走廊上一前一后的走着,不对视不笑不打招呼不讲话。有人隔在他们中间,但那些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是蒙昧不清的,他们发出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雾,只有她是很近的。他没有碰过她的手,却像有过更深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进到了一部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电影里,总能听到中提琴如泣如诉,黑管和双簧管交相辉映,总是老调重弹,却又足以扣动心弦。
Han记不起是哪一天,只知道那是又一个G疲惫厌世的日子。他带她穿过草地,沿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引她说话,要她给他看车票,告诉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直到走进树林深处,河在那里变成一支浅浅的溪流,他们踩着石头过到对岸,坐在一棵一百岁大的糖枫树下。
“今天见到你朋友了吗?”他问她,“你们和好了吗?”
G点点头,说见到了,但一切都不同了,“我问过她,是不是认识你。”她换了一个话题。
“她怎么回答?”Han笑着问。
“她不认识你,但她说这里的人无外乎两种,瘾君子或者神经病,要么两者皆中。”
足够犀利的答案,他想,“我看起来像哪一种?”
G浅笑了一下反问:“哪种更糟糕一点?”
“我不知道,”他也笑起来,“下一次看医生,我会问问他,不过医生也不一定能回答,他说过我很复杂。”
那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牵绊的笑。他发现她有种特别的表情,不管是笑,是皱眉,还是得意或者怅然,似乎在他看到她之前,那种表情就已经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会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你究竟为什么被关在这里?”G又问。
“因为内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医生说是因为内疚。”
“为什么内疚?”
是啊,为什么内疚?他也这样问过自己许多次。他摇摇头,慢慢地告诉她:
许多年以前,他家有四个人——爸、妈、弟弟Russell和他。
爸爸在大学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职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妈妈嘴里却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弟弟Russell总是问: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穿医生那样的白色lab coat?
妈妈就会笑着回答:不是白色,是海军蓝,因为爸爸的“段位”比医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样天真,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企盼着实验室的family open day,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六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一把槭木和云杉造就的大提琴,每个音品上都贴着动物图案的粘纸。为了那把琴,妈妈攒了很长时间的钱,但那笔钱花的真的很值,因为Russell练习很用心,只学了几个月便会拉两个八度、三个八度和四个八度上的音阶和琶音,还会拉一些儿歌和一首摇篮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会为全家人演奏。
至于妈妈,妈妈是他们家的灵魂,有时候几乎像个超人,要负担家务,还要打好几份工。她总是笑着自嘲,自己是哪里有钱就到哪里去。“但是你们,”她这样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梦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轻声问。
“我?”Han茫然的反问,“我无可救药的那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是那样任性……”他没头没尾的说,却是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从曼哈顿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车流穿梭,风卷着潮湿的雪花扑面而来,落在地上,融化,再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