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戏子之后,我去梁婉仪就读的大学观看他们的艺术演出。
梁婉仪虽然年轻,在诗剧上却有很高的造诣,每每能把那些难念的英文唱词演得极具特色,在学校里称得上是一颗璀璨的明珠;虽然被她之前欲擒故纵的把戏倒足了胃口,但是现在的她身边已经失去了那些过分殷勤的追求者,理应会比往昔懂事些,我便起兴去瞧瞧。
果然,梁婉仪对我的不请自来表现出极高兴的模样,甚至当面为我吟了一首泰戈尔静美恬谧的诗。
我知道在梁婉仪的心底,许是乐观地认为我和戏子只是逢场作戏;毕竟这的确促进了我们二人的事业,而我也没有明确地与她讲明。
这便极好,淑女现在的懂事让我很欣慰。“婉仪,我已经托孙先生向欧洲几所艺术大学递交了申请。”我坐在演出会场一角的白木小桌旁,笑着迎接从舞台上下来的梁婉仪。
身着公主裙的梁婉仪一愣,手中的薰衣茶也放下来,似是不解地重复道:“大学?”
我点头道:“对,我也替你申请了一个名额。三叔告诉我你对珠宝和服装设计都感兴趣,也很有天分,如此一来只在国内窝着是不成的,正好我也想学习一下西洋画,我们二人刚好可以去共同进修。”
这便算是变相的求婚了。
我看得出她在犹豫。毕竟即使没了宋方觉,我也是她的追求者中最为平凡的一个,虽然现在名望已经上升到她可以接受和崇敬的地步,但无奈面相还是普通了些,让她这样一个美女下半辈子随我,应是有些委屈的。
我也不急,只是让她再多多考虑几天。若是她不愿,我就和廖春生他们去檀香山,娶一位热情的洋夫人来度过余生,也差不了许多。
廖春生时不时上门来催促我一番,我也谨慎了许多,除却他之外谁也不见,更别说现在嫌疑颇大的孔非圣了。
三月时,日本贼寇军舰进入大沽口,国民军惨遭炮轰,自卫还击;十六日,日本以破坏《辛丑条约》之名携八国公使向段祺瑞执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并以武力威胁北洋政府。
十八日我带着学生去参加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却因为拖着残腿中途跟不上队伍,被大会主席徐先生出声劝下,只得蹒跚着回到学校坐下休息。
我因此避过了惨剧。
当我被梦中那黑洞洞的枪口惊醒时,原本十分庆幸,大汗淋漓地拍了拍胸口,却在下一秒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枪响。
我颤抖着从躺椅上坐起,戴上了放在书桌上的眼镜。
下午,两个受伤的女学生进来办公室见我。我认得她们其中一个是当初被大哥害死的刘初秀的妹妹刘初良,另一个是戏子的青衣弟子季玉英。
“还好罢?”我问她们。
刘初良伤了胳膊,上面正缠着简单的绷带,殷红的血不停地从里面渗出,在那一双黑眼睛的映衬下分外可怜;季玉英的左眼被飞溅的弹片击中,已经失明了,此时正带着医馆里的卫生眼罩,黯然地与刘初良并肩站着。
“先生,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刘初良看着我哽咽道,“明明土匪的是他们,却硬要把我们叫做土匪!明明敌人是日寇,却偏要朝自己的人开枪!”
“你们什么也没做错。”我走过去摸摸她们的头,把她们揽在自己的怀抱里,“你们是女英雄,是学校的荣光,先生也为你们骄傲。”
这话说着,我不禁潸然。
“先生,您别哭!”她们抬起头惶然劝我,却也都低低地哭起来。
我掏出手帕给她们拭泪,自己也顺手揩揩眼角,心中的荒凉与孤苦又开始疯狂地滋长。这样的乱世,这样的天下,这样的执政府,我们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所热衷参与的一切,冷眼旁观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我一向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良心;良心这东西,在乱世之下是最不值钱的。然而今日我却觉得万分悔恨,睁眼闭眼都仿佛能看到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学生尸体,或是那些畜生军警惨无人道的作为;身为校长却没有好好保护自己的学生,这已是第二次。
这许是我别离了幼时那些黑暗的日子后,最痛苦的一天。
夜晚,我挑着灯写檄文。
磨秃第三支笔的笔尖时,我的右手微微用力,把那支闪着银光的钢笔捏得粉碎。
不知从何时起,我厌弃了这种生活。革命与檄文,名望与淑女,没有一样为我所愿;每天生活在担忧与消极中的日子,已经快要将我击垮。
我从书柜里取出一支狼毫笔,用墨条在砚台里划上两下,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写了起来。
还好,我就要和未来的妻子一起赴往欧洲留学,或是和廖春生他们一起去檀香山隐居,从此革命者的名簿上再无梁学程三字,伪君子还是真英雄,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去关心。
“阿五。”我停下笔低低地唤。
阿五端着水盆走进来,途中有些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在袅袅升起的热汽中挽起我的裤腿,技法娴熟地按摩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