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咎微微一愣,神情刹那间变得有几分复杂。鸡圈内,两只母鸡扑棱着翅膀试图逾墙而出,却被竹栏结结实实地挡住。多简单,明曜若想逃回北冥,那他也只要将其关起来便好了。而他在此之前,竟然从未想到过。云咎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返回了西崇山,留下馥予二神在鸡圈前面面相觑,予奇怪道:“云咎那样的性子,竟也开始养小动物了?我从前去他神域,看他对山中生灵都置之不理,还骂他孤僻呢。”馥思忖片刻:“我听说前些日子,小云刚从魔渊回来。那鸟莫非是他从魔渊里带回来的?”“魔渊”予微微一愣,低声道,“若真是魔渊里出来的东西,应当算不得普通的禽鸟了吧?”话语间,鸡圈中又是一阵鸡飞蛋打,乱羽狂舞,两人转头望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不知为何,竟莫名泛起了一阵隐隐的不安。明曜回到寝殿后反复回忆起云咎的那番话,可越是深思,她心中便越发害怕起来。神明强硬的态度令她逐渐明白,自己或许是真的回不了北冥了。虽然从前几日,神侍也时常叫她把西崇山当做新家,不要再起返回北冥的念头。可神侍与云咎性情温和,并未真正囚禁于她,因而,明曜心中总抱着一些念想。自上次显露本相之后,她越发频繁地想起幼年在魔渊的日子,思乡之情强烈,到最后,竟对这四季如春、艳阳灿烂的西崇山,生出一种隐秘的恐惧来。这里再好,终究不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神侍在床边小声逗了明曜一会儿,见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便只好替她掖了被角,哄她休息。往后几日,明曜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她腹部的伤痕岁逐渐变得浅淡,可身体却一如既往的虚弱。神侍不明就里,日复一日地,心中却蒙上了一层忧虑,她试图等云咎回来后禀明此事,可一连七日,竟都不曾在西崇山见到云咎的身影。到了第八日清晨,云咎终于出现了,待神侍替他推开寝殿大门,却只见殿内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明曜逃跑了。神侍脸色微变,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云咎已回身大步离开了神殿。神侍匆忙追上去,急切道:“神君,她这几日身子虚弱,不会走太远的。”云咎脚步不停,眸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就料到了眼前的局面,他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神侍脚步一顿,猛地怔住了。明曜是在日出时离去的,她知道自己本相的光芒太过显眼,若是深夜逃跑,只会更加引人注意。她从小习惯被魔息抑制,对本相的控制并不自如,可北冥太远,只靠人身双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明曜努力朝北飞去,西崇山四周袅绕的雾气朦胧而梦幻,可当她冲破云雾的瞬间,却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无力感。这种失力并非错觉,而是真切地令她的身体感到无比疲倦、沉重。她飞翔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每一次扇动双翼,都变得异常艰难。不知过去多久,当她再次回头时,苍翠幽邈的西崇山依旧安静地屹立在她身后不远。明曜脑袋一懵,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她竟根本没能离开多远。她死死咬紧牙关,心中觉得荒唐,却也越发不甘。为什么她无法离开西崇山?云咎是用了什么方法……将她困在了此处。明曜从小到大一向乖顺听话,从未做出过任何违背北冥魔族的举动。这种臣服的姿态像是天然刻在她的骨血,却又被群魔对她岁岁年年的照拂之情掩盖,叫她只以为是亲情。后来云咎将她带回了西崇山,二人之间虽相处不多,但当她平生第一次在长空振翅的时候,便已经相信了他的话。迎风展翼的感觉太好了,好到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却依旧明白了自己的确不属于暗无天日、无处飞翔的深海。因此虽然嘴上不提,明曜内心已在逐渐接受自己属于神族的事实,如今唯一的念想,只是想再回去跟北冥魔族好好告别而已。可云咎为什么,一定要将她困在这里?忿然不平之际,明曜忽然觉得双眼一黑,双翼彻底失力,骤然朝虚空中坠落而去。耳边风声呼啸,与当日神明在山巅放飞蓝鸟时,是一样的喧嚣。然而此时,她只觉得心中满是绝望。她飞不起来了。下一刻,可能就是血肉模糊、粉身碎骨。然而片刻之后,鸟儿落入了一个宽阔安定的怀抱,衣袖间温和清淡的香气将她全然笼罩。明曜无措地仰起头,神明额前的神印落入她的视线,在瞬间镇定了她混乱的心神。然后,明曜看清了云咎的眼睛,她张了张口,很茫然地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近乎懊悔的情绪。云咎望着她,低声道:“抱歉。”这是神明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两个字,彼时明曜只觉得疑惑无措,她并不知道,在未来很长的岁月中,她将无数次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爱恋的、痛苦的、愤恨的,无数次。云咎望着明曜单纯清澈的眼睛,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卑劣。明曜生于北冥,早已习惯了魔渊之水的庇护,在带她离开北冥的那日,云咎便发现明曜突然离开深海,一时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好在他是朝雾所化,生来便有造化雨水之能,于是,他在西崇山四周布满了常年不散的水雾,这些水雾完美地复刻了深海的环境,也有利于明曜更快地恢复。而在辞别馥予二神之后,云咎将群山四周的水气,改为了天露水。这是一种对魔族伤害极大的神水,而对于在魔渊中长大的明曜而言,它则能够适当地削弱她的力量。这意味着只要天露水雾萦绕西崇山一日,明曜便再也无法逃离他的神府,而北冥魔族,也永远不能进入西崇山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