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打趣道:“就是升到祭酒,只怕也不消停,你哥哥惊才绝艳,脾性又好得出奇,不逮着他干活儿就怪了。”
薛湛点起一盏琉璃灯,在紫檀小案上翻开装订好的册子,低头道:“我脾性好,就值得人人使唤么?”
才提笔写了一句话,忽觉车中静了下来,急忙抬头望向江蓠:“我不是……”
“嗯?”江蓠双肘撑在案上,正聚精会神地看诗词,闻声对上他的眼睛。
他微舒口气,转言问:“岘玉有何见教?”
烛光下,她展露开笑颜,指着纸上道:“此人要作上巳节的词,这一阙《撷香令》写得太悲了。”
薛湛将那句话涂掉,“江才子惯会助人为乐,索性让我偷个闲罢,你念我写。”
江蓠半年没重操旧业,当下起了好胜心,喝了口茶水润嗓,想了片刻,缓缓念道:
“西市桥外水连墉,一丛芳,碧无穷。暮云屏里莺声浓,画堂小院,竹枝绿酒,满池芍药红。
烟波十里箫鼓隆,舞雩归来类转蓬。醉里流光复匆匆,中宵梦醒,独坐秋千,檐上月如弓。”
自本朝以来,词牌格律平仄趋于多变,这悦耳的声音似荷风竹露,夜漏滴响,词中几许清愁如羽毛般撩人肺腑。薛湛用正楷写就,纸上字迹秀逸灵动,兰心玉骨。
他轻吹一口气,墨字在灯下泛着金光,又往后翻了几页,“三月暮春,常发悲戚之语,我看这位学生写的都是些强说愁的词,你的虽好,情思却浅了些。”
江蓠听他说不符原主笔风,不服气地把瓷杯往案上一磕,连序都代作了,张口就来:
“韩诗云,‘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残’。愁绪常发于暮春者,盖三月春尽,造物凋敝也。今宿雨新停,花事将尽,试作《渡江春》一阙,词曰:
春水绕,细柳迎客桌。墙外吴歌偏相扰,云竹冉冉拥古道。满庭皆芳草。”
她停了须臾,正待接下去,薛湛执笔吟道:
“双燕巢,堂前梅花老。池鲤书断旧梦杳,辛夷落尽人不扫。飞雪残晚照。”
“妙!妙啊!我跟同窗对诗就对不出这种意境,人家老嫌我狗尾续貂。”薛白露在一旁鼓掌喝彩,把最后一块糕塞进嘴里,手忙脚乱地掏出本子来,“你们闲着别光帮他写,也帮我写写……”
“自己写。”
两人转过头异口同声。
薛白露缩了回去,酸溜溜地道:“三月哪来的飞雪?也没有那么好嘛。”
“是柳絮。”江蓠叉着腰。
车向南走,很快就到了靖武侯府,小姑娘抱着一摞书跳下车,伸了个懒腰,“你们早点回家呀,明天还要考试呢。”
……真想天天像她这么无忧无虑。
江蓠坐了她的位置,和薛湛说起正事:“其实我还不知道坟在哪儿,到了白云居需打听打听。”
他笔尖一滞,诧异道:“你要进白云居?”
江蓠摸了摸鼻子,“缁衣卫只有办差才能进花楼,他们跟着我不算办公差,我就不勉强他们了。如果你觉得勉强,可以在外头等,我很快的!而且以前也去过花楼,知道怎么跟那些姑娘搭话。”
薛湛犹豫许久,实在难以接受去那种地方,“我在外头等你。”
盛京入了夜,繁华比白昼更胜,开阳大街两侧热闹至极,多的是晚归家的百姓。坊间酒幡招展,河上灯影幢幢,远望去好似漫天星月落入水中,载着红帘翠幕的画舫于银汉之间徜徉。
江蓠脱了监生的青衫,用素巾挽了个单髻,蒙了半张脸,在桥头跳下车。只见那画舫在丝竹声中泊了岸,船头盛装的花魁提着一盏绛纱灯款款行来,身后跟着几个小丫头和一大班子吹拉弹唱的乐师,所经之处人声鼎沸,巾帽抛飞,衣着不凡的公子们争相朝欢门下涌去,同恭候多时的老鸨商量价钱。
她在人潮里挤了几步,抬头看那鎏金的匾,“白云居”三字龙飞凤舞,在十丈软红里透出一股张扬肆意的醉态,想是哪位混迹于花街柳巷的文人酒后所书。大燕礼部教坊司下设数家妓院,这是最负盛名的一家,楼里的姑娘大半是擅琴棋精书画的罪臣家眷,个个如花似玉,她们侍奉的客人非富即贵,千金买笑在此处已算不上美谈了。
漫长的十三个春秋,娘亲在这座吃人的销金窟里是怎么捱过来的?
她回忆起娘亲在世时含泪诉说的过往,心头泛起凄凉,看着花魁风风光光地经过面前,目光充满同情。
容貌再美,打扮得再尊贵,终归是个供玩赏的物件。
正欲拉住个抱笙的小丫鬟询问,背后传来压低的声音:
“我还是同你一起吧。”
江蓠回头,薛湛戴着面具,换了身低调的暗色长袍,站在熙攘人群中仍醒目得紧,欢门上的粉绸红花被这清贵气度一衬,显得俗不可耐。
她叹了口气,“令仪,我觉得带你来这种地方有损阴德,不如你就在车上等着。”
他连换个外袍都不好意思,要是被花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