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周遭有溪有湖,市场上卖的鱼虾泥鳅都比市里人工饲养的要新鲜有味得多。乔奉天在提筐来卖的大爷那儿,称了活蹦乱跳的一袋河虾和一尾鲈鱼。
林双玉楞塞的一百他没破开,想着走之前怎么再悄不做声地给塞回去。
回田埂上一瞧就提溜着满手的东西愣了,两三步跳过去看郑斯琦湿透的鞋子裤脚和一小腿斑驳的泥水。
“你这儿哪儿滚了一身?”乔奉天扯他裤脚,上头还滴滴答答往下落水。
郑斯琦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的状况,“……没留神就。”
乔奉天抬头,“就老实搁边上站着还能踩水里?”
“哎哟。”林双玉解了腕儿上的一条米白的汗巾往郑斯琦脚上掸去,“是我,是我刚一下子猛扎扎一站没站稳哟,小郑着急忙慌过来一扶就踩沟儿里了,哎哟你瞅瞅这弄得。”
郑斯琦忙弓下腰去扶她的胳膊,“阿姨我自己来。”
“我来。”乔奉天拿过林双玉手里的汗巾,蹲下去拧擦拭对方黑色的布料上,星星点点的土褐色,“回去换裤子,这个要洗,干了不好搓。”
郑斯琦手撑膝盖弯下声,话语响在乔奉天的头顶,“来你家一身都换了个遍快。”
“摘了眼镜留个胡子,你马上就和我们这帮乡下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唯独我这名字太洋气了点儿。”
乔奉天折高他濡湿的裤脚,看他露出来的一截小腿上覆着一层卷曲的毛发,“那叫郑守财吧,听着就喜庆。”
郑斯琦一面笑一面往后退,“别了,别擦了。”
“自己再拧拧水。”乔奉天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迎阳,弯了弯眼睛,“家里有紫苏,中午烧鱼和虾。”
林双玉没再多说话,站到一边打理着一筐芫荽,点了点乔奉天拎回来的鱼虾蔬果,回头冲两人望了几眼。
郑斯琦的话,她听得进去,平心静气地想,很对,有道理。她一辈子吃了文化不高的亏,没办法在三言两语里总结出深刻的道理,她所能知道的,都是她经历的。郑斯琦将所有利与不利罗列成了通俗易懂的一条条,按大小高矮摆在他的面前。他抛了几根橄榄枝,那意思仿佛就是,问题他都愿意帮忙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唯独就在于,自己同意或不同意。
她不惮做最高的决策者,却不代表不怕自己独断专行影响了小五子还未可限量的人生。横刀立马她可以,未雨绸缪她只会最浅显的那一层。零敲碎打,念念催逼,她再心气儿高也难免有想走捷径的时候,溺水时丢下来的救命稻草谁都得狼狈去拾,紧抓不放,这是分明的人之本性。
可抛绳的人未免又太无关了,一旦被发现了他举重若轻之下竭力的心思,目的性就朦胧了。即便林双玉是在水下,是被施救的其中一个,也不免在挣扎的间隙里质疑——他为什么?
乔奉天待人接物的言语神态她是一清二楚的,喜误虽不分明,却也并不是五踪迹可寻。那是鱼尾摇曳划出的一波涟漪,高兴与不高兴,乐意与不乐意,都是一瞬即逝的东西。林双玉想想,居然想不清他有多久没在自己面前笑了,嘴巴间的那道缝是经年不变的岩隙,只风吹雨打地渐渐几乎瞧不出;小时候他是长了一颗虎牙的,如今再想,也几乎想不起那颗牙现在还有没有。
乔奉天刚才不是笑在嘴上,倒像是笑在眼里的。那一层水色,莫不过揉皱的熟宣里,绘了郎溪的一方烟柳画桥,草长莺飞。
您觉得您不快乐,但他其实比您更不快乐。
有时候为人父母,与儿女南辕北辙的态度板的过正过久,时常会忘记了那个最初始的目的了。仿佛是一场漫长的博弈,单纯只是不想输。可真要折桂了之后,赢家的奖励是什么,输家的惩戒是什么,不清楚且也并不重要。从呱呱坠地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到满月时希望能独立成材,再到往后希望后失望,失望后绝望,手里的筹码越落越多,孤注一掷似的赌注却越下越大。越是倔强着不肯回头,越是要缰绳套牢,指甲嵌进肉里也紧抓不放。
自己满手斑驳,他颈上也是一道抹不去的乌青的勒痕。较劲儿不服软成了牵绊,一刀斩断了绳子,就像什么都了无踪影了一般。当往往人生就是个最不具像的概念,它既不是给别人看,也不是给自己看。
所谓“平安长大”,又究竟丢失在了往前数多远的路上。
白蝴蝶也飞的困倦,停在一朵洁白的芫荽花上小息。林双玉挽了一把头发,把篮筐勾在精瘦的胳膊上,“回家,把裤子带去清池那儿细细,日头好,一晾就干。”
乔奉天端了一个筒箍的乌木盆,舀了一勺皂角,取了一个小臂长的木槌。郎溪人用不惯现代玩意儿,家务劳作的工具都仍然传统。若是有人用了新鲜物什,旁人看了却又不知出于什么古怪复杂的隐秘心思,一定要群起攻之,明里暗里说他猴七八怪,忘根忘本,净学着跟平常人不一样。
郑斯琦换的裤子是乔思山的,簇新的一条涤纶裤,乔思山穿得绞边儿,上了郑斯琦的身,愣是成了条七分裤。乔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