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宫里怀念尊崇孝贞皇后,是一种大势潮流。因为皇帝怀念结发之夫,其情不加掩饰,宫里也多的是想要借先皇后之名得皇帝侧目的人。只是,一般人也没有这个荣幸,只好处处提起他,学着他,至于学得到底像不像,便各凭本事了。毕竟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杜蘅说的却不是这个。他毕竟早就在御前伺候,眼界见识非同一般的后宫男子,首先提起来的却是当年局势:“贵人想来也是听说过的,先帝晚年,虽然官家为长,也入储东宫,可真正得宠的却是皇贵君父女,甚至屡有易储之意,数次暗示臣僚,甚至不肯加封太后至贵君位,更不愿意封为皇后。可有赖前朝大臣们不肯,因此始终未曾实行。后宫之中,皇贵君更是一手遮天,不容有人获宠生女,更对太后无故责难,当时……太后与官家,处境十分艰难。”
沈绿鬓听得微微蹙眉。他入宫日浅,虽然这些事也知道个大概,但却没有人说得像杜蘅这般直白。毕竟是未曾经历过宫闱之事的年轻人,根本想不到情势居然能坏到这般地步,便不由有些紧张。
杜蘅自然也不好说太多当日皇帝与太后的艰难,很快便道:“不过官家天纵英明,虽有奸邪小人如皇贵君之流阻碍,终究挡不住大势,亦不能更改结果。只是孝贞皇后嫁入东宫时,宫内的情形也不好。他与官家,是同舟共济的情分,且官家当时忙于朝政外务,孝贞皇后便孝顺太后,友爱姐妹兄弟,对上对下恭敬慈善,当真是贤德端庄,无人能够说一句不好。既是结发,又是情深,官家挂念孝贞皇后,除了情分留恋外,甚至还有——孝贞皇后薨逝前几月,因身体虚弱,又在先帝丧仪上过于悲恸,失了一个孩子。也是因此,他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绿鬓听在耳中,不知为何浑身一阵发凉,怔怔地想,说是过于悲恸,实际上怕不尽然。先帝为母不慈,令皇帝与父亲度日艰难,入储后都不能安枕,哪儿来的什么悲恸过度?说到底,孝贞皇后在内宫中为皇帝周旋,与他共度的那段艰难时光想来是没少受罪。宫中至今还说汪氏皇贵君跋扈嫉妒不容,对下不慈等等行径,对当时东宫的太女妻夫,自然也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太女在前朝她无法,太女君却需在内宫往来,在亲公公向太后之前,还得对这位皇贵君屈膝叩拜,百般忍耐。如此周旋,必然辛苦,之后皇帝登基本来是极大的幸事,孝贞皇后也算是苦尽甘来。可先帝丧仪总不能从简,新任帝后亦不能不孝——母纵然不慈,万里江山也交给了你,你若是不孝,这皇位的正当性,也就多了些疑云,尤其丧仪不能减薄。
当时还不是如今,皇帝对母亲可以保持一种冷淡的疏离态度,不至于失礼就好。这对作为新帝敌体必须展露虔诚孝顺态度的孝贞皇后,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他身体或许早就不好——先前在东宫,他就失了一个孩子,后来因丧仪又失了一个孩子,身体从此被拖垮,便一点念想也没留下地就过世了。
如此想来,孝贞皇后当真是命苦,也当真是……后人无可企及。
结发情深,同舟共济,却偏偏死在登基后没有多久,在皇帝心里,该怎么看待这个皇后啊?情意不能表达,斯人便已经离世,因未曾说出口,也就是恒久的真实的,旁人拿什么去学,拿什么去比?只一个皮毛,又如何胜得过这种分量?
杜蘅又轻声道:“贵人别看陆美人宠爱平平,便觉得官家心里似乎不念旧情……陆家人口多,房头也多,陆美人母亲不显,与孝贞皇后那一支也并不亲近。只看孝贞皇后生母长姐都封侯,便知道官家心里一刻也未曾忘记过这情分。只是陆家人才不多,官家向来不因私废公,陆家也不曾仗着孝贞皇后的旧情求官,可陛下御前近臣里,最看重的便是孝贞皇后的二姐。”
言下之意,大概是皇后本支没有出什么了不起的人才,也没有再送新人进来,但因安分守己,反倒令皇帝垂怜亲近,一门两侯,荣耀已极,又把二姑姐放在御前,想是要栽培个结果出来。对比一下现今这位皇后母家不过循例赐爵,宠爱更是渐渐稀少,绿鬓便不由觉得皇帝的看重真是鲜明。
虽然如今后宫中,淑惠君的宠爱亦是鲜明,可孝贞皇后得到的,终究是众人都不能比肩的。他若是活着,怕是也没有别人的事。
既然前有孝贞皇后,恐怕陆美人的路就难走了。皇帝心里,未必不清楚陆家的关系,也未必不知道不介意‘’,陆美人入宫,他身后的家人在想的是什么。血亲趁虚而入,比旁人占了这个便宜更可恨,何况孝贞皇后这一房小心谨慎,谦退安静,对比之下,怕是对陆美人其家更为不满。
绿鬓揉了揉额头,不再去想这些,又觉得有些心酸。虽然早有准备,也知道淑惠君宠冠六宫,可淑惠君之前还有孝贞皇后,无论如何,他也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重的。绿鬓一时出神,恍恍惚惚地,竟连照璟平日对自己的温柔喜爱都觉得像是水月镜花般,虚幻又容易消逝。
他不由就落下两滴泪,吓得杜蘅连连告罪——他是见绿鬓资质过人,前途不差,于是全心辅佐,这才将这些旧事告知,也免得将来应对间犯了忌讳,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