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粟米
陕北黄土高坡,大部分村民没见过江南白花花的稻米,只见过黄澄澄的粟米。
胡粟米为什么叫胡粟米,就是因为家里穷,一天二顿粟米粥都喝不上。
爹娘总是唤她,粟米,粟米。
仿佛家里真有吃不完的粮食。
村南头的冯九家,是当地的土地主,大户。祖上中过举,到他这代,人丁不旺。冯九没有兄弟,取名九,就是听个吉利。三四月份,青黄不接,冯九过了他五十岁的生日。他琢磨着再娶一房姨太太,给他开枝散叶。
都说五十是知天命的年纪,他不认。膝下十二房老婆,也就五姨太生了个带把的儿子,其他好几个娃儿,都是赔钱货。
冯九看上了胡粟米。
十六岁的胡粟米,常年营养不良,干瘪瘪的瘦,双手掐她的肩,一把硌手的骨头。
老爷,您怎看得上她?五姨太因生了儿子,冯家有她的话语权。
她太瘦了,不利生养。大太太也如此说。
喂她吃些羊肉,喝些滋补的大红枣汤,半年就能白胖。
冯九打定了主意,他的女人们不过就是唠叨几句,改变不了。他就是看上了胡粟米的脸蛋,黄土高坡这种缺水的地方,她的眼眸却能汪着水,勾他心魄。
穿着窄脚裤的苦力把两大口袋的粟米抗进了胡粟米住的窑洞。
胡粟米的娘解开系口袋的麻绳,粗糙总是洗不净的手伸进去,捧出了黄澄澄的粮食。是粟米,粟米你来看,是粟米。
粟米瞪眼,直吞口水,她饿。
粟米她娘,冯家送来的,换粟米做第十三房太太。
冯九没来,派了家里的长工石柱,把两口袋粮食送过去,胡家肯定应了。
他知道,胡粟米家里穷,上顿没下顿,这两大口袋粟米,两百斤,够胡家吃一年。
什么第十三房太太,就是小老婆。胡粟米的爹嘴里吧嗒着旱烟,没说应也没不应。
冯老爷说明儿就是吉日,晚些媒婆给粟米送两套干净衣裳。
窑洞气闷,石柱捎完话,就要走。
两口袋粟米不够,要五口袋。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甜美稚嫩。胡粟米开了口,直勾勾瞪着眼看系口袋的麻绳。
那我回去跟冯老爷说。
石柱转了身,窑洞的破门合上了,粟米盯着被风吹得胡哒哒,破败的窗户纸。
五口袋,冯九也会应。
她真这么说?石柱把她的原话学给冯老爷听,冯老爷伸着脖子一脸意外。
五口袋,她值这么多粮食吗?五姨太冷笑,当初她嫁过来,不过也只是两口袋的面粉。
冯九踱步在厅堂走过两个回合,五口袋就五口袋。
果然,不出胡粟米的预料。傍晚太阳还没下山,再加的三口袋粟米和两套新做的衣裳就送到了。
粟米,冯九五十了。粟米的娘拉扯她破旧的袖口,撕啦一声,不想生生拽出个大口子。
娘,五十咋咧?他家有粮食,我能吃饱。
五口袋粮食能吃两年,两年后咋整?粟米的爹把铜烟嘴往地上磕打烟灰,哒哒一下接一下。
娘去给你烧点热水,洗洗身子。
冯九家是三进深的宅院,前院会客,后面是正房,再往北的院依次住了姨太太,丫头,厨子和长工。
冯九亲自张罗收拾正房院西头的屋子,吩咐下人,把这大红帐子挂上。
五姨太就站旁边指划,对,歪了,往左,再往右点。
门口也站着好几个来看热闹的其他姨太太,老爷娶亲两三年就来一出,见怪不怪。
这屋子十二姨太才住过,不会不吉利吧。
冯九听到这话,心下登时不爽快。他往人堆里瞅,想把说这混账话的婆娘拎出来。姨太太们眼见老爷目光袭来,吓得个个低头不作声。
冯九瞅也是白瞅,他竟辨不出是谁说的,在他耳朵里,每个女人都差不多样的细声细语。
老爷说了,谁能生下儿子,这西头的屋子谁就能一直住着。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五姨太接着指划丫头铺喜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上面多铺两床褥子,不然硌得慌。
这么多姨太太,冯九认为就五姨太最能干。十八岁给他生了儿子,还会操持家事。
五姨太是冯九三十三娶的,名叫桂兰,是家里长工的女儿。当年二口袋面粉娶来算是值了。希望这五口袋换来的胡粟米,也值。
娶小没有什么重大的仪式,也用不着请亲戚朋友办酒席。过了晌午,轿夫把胡粟米抬到冯家侧门,这礼就算成了。
胡粟米从前还羡慕坐轿子的人,被人抬着怎么说都比自己走舒坦。她坐在里面,被颠得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下了轿,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走路。
我叫雀儿。东边的侧门早就站着个伶俐的丫头接她。
十三太太,您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