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迟鸦噪树,人静月倚楼。
柳定臣原想着、自己即便不能眠宿楼中,好歹也能蹭一餐晚食,倘或有酒,更加快哉!
奈何柳晓暮与他说完诸事,竟老实不客气、直接将他赶了出来。并再三警告于他,莫打这楼内女子的主意。尤其是一楼、二楼捧觞劝酒的胡姬,便连一根手指头也不许他碰。
柳定臣只得悻悻然出了楼来,又寻到来时出言不逊的那个伙计。拉至一旁,挥掌拍晕,重将那半块银铤摸出、塞进自己怀里,才哼着曲调扬长而去。
雅舍中暖香依旧。柳晓暮趺坐案前,凭几而书,似百无聊赖、信笔临着王羲之“十七帖”,脑中想着的,却都是下午与三哥柳定臣的一番对答——
柳定臣见遮掩不过,索性摊了牌。将自己当时一时念起、带走田兔,拴在香鹿寨随缘茶肆中打杂;后来没几日,她又被六个义兄诓走、险些丢掉性命,终于幡然醒悟,心甘情愿跟了他……种种前因后果,一股脑向柳晓暮道了个清楚。
末了,柳定臣竟罕见显出几分难为情来:“小妹……三哥也知此事有些荒唐,只盼你千万莫跟娘亲和爹爹告状……你的行迹三哥虽是一清二楚,其实一直不曾透露给青狐卫、赤狐卫……阿兔虽是田氏死侍,性情却淳朴直接,并非十恶不赦的恶人……你若不介意,唤一声‘小阿嫂’也可……”
“噗!咯咯咯……”
柳晓暮忍将不住,一口香茶喷在柳定臣脸上。又轻咳数声,才道,“三哥!你是当真的么?咱们皆是修行数百年的妖修,若以人族寿岁来算、我做她太祖奶奶也绰绰有余,今岁竟要为你降尊纡贵、喊她一句‘小阿嫂’吗?”
柳定臣面色微尬,说话愈发结巴:“小妹!三哥当真喜欢阿兔,阿兔也……当真跟了三哥。如今那随缘茶肆、里里外外,都是她打理的居多……三哥每日不过是追鹰逐兔、垂纶泛舟、烹茶纵酒罢了!”
柳晓暮不禁揶揄道:“你倒过得神仙般的日子!连府中娶的那几房‘阿嫂’也不管不顾了么?”
柳定臣牛眼一瞪:“谁说我柳定臣不顾妻儿?!哪次得空回去,不是带着几笼子肥鸡给她们分食?便连人族女子惯常所用的胭脂、花钿、铅粉、口脂,也不知买过多少!她们倒好、成日只晓得争风吃醋!
再则说、若那茶肆无人看顾,三哥又哪里来的这许多清闲工夫,代你去盯那王缙和‘如水剑’的动静?所以你这位‘小阿嫂’,才是个难得的贤内助……”
柳晓暮一双炯然凤眸、这才柔和下来:“好啦!怎地还说急眼了呢?小妹怎会信不过三哥?只是不想你与人族动情太深,到时自己后悔罢了。况且、只要三哥不似上回那般、将我行踪暗告爹爹,小妹才没懒得跑去娘亲、爹爹跟前嚼舌,咯咯!”
柳定臣也似感似叹道:“从前三哥也以为,人寰中皆是名利算计、尔虞我诈之辈,反不如我兽族中弱肉强食、杀伐果断来得痛快。更不理解小妹你何以要几次三番、去寻人族‘天选之子’,或拜师、或结友,兼修人族道术功法……
这几年被族中派来料理‘狐族驿馆’,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识了瑰丽万千的繁华盛景。才晓得什么是贪嗔妄念、什么是红尘羁绊、什么是流连忘返!人族有道、有佛、有儒、有法,更有胡汉之分、夷夏之别。哪一样能弄清楚,都不枉三哥来人寰中走这一遭……”
“看来我狐族柳氏,又多了一个乐不思蜀的妖修,咯咯!”
柳晓暮凤眸微眯,朱唇翘起动人弧度,“三哥,我叫你来此、可不是为了评判你那些风流韵事。这几日小妹有伤在身,托你去盯那王缙和‘如水剑’,可有什么异样?”
柳定臣当即挺直了身子,抓起案上茶盏、一口喝干:“那王缙这几日,才是真正的不好过。先是神都苑明德殿、围剿祆教失算,几乎气得吐血。接着从凝碧池挖出古碑、得了那‘如水剑匣’,还没高兴多久、便听说通远渠上竟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剑匣!他手上那只、倒成了‘西贝’货,气得一日不曾进食。哈哈哈!”
柳晓暮也拈起茶盏,小啜一口道:“便只这些么?虽是解气,却没什么大用。”
柳定臣被她一激,反倒更来了兴致:“自然不止如此!那王缙可谓咎由自取、祸不单行,之前洛阳胡商罢 市之事,果然传到了李家皇帝那里。便派了个小公公,念了一通口谕给他。
这口谕可比那驱邪缚妖的咒语还厉害!听得那王缙是面色煞白、如丧考妣,哈哈!那口谕文绉绉的,三哥听不大懂。好在被他默在了纸上,我便顺手带了来,你瞧瞧说了个啥!”
说话间,柳定臣果然从污糟破旧的袖囊里,翻出一本薄薄的经折,恰是之前王缙亲书、藏于樟木匣中的那本。递到柳晓暮眼前。
柳晓暮也颇觉诧异,当即揭开细读,方才心中恍然。
于是又将经折递还柳定臣、眼眸含笑道:“那李姓皇帝、不满王缙近来所为,故才传来谕旨、加以训斥,要他十日内回帝京长安复命。这经折也无留存必要,三哥挑个时候、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