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夜色里垂荡下来两叁缕柳树枝,视觉错位,柳枝像是拂在了他的肩上。
翁沛走过去递了一瓶水给他,在他身边坐下。
陶珞问她,和陶珩悠相处半天是什么感觉。
“感觉他被照顾的很好,”翁沛斟酌着用词,“除了有点小倔脾气,是个好孩子。”
陶珞喝了一口水,望着湖面说:“他马上就十五岁了。”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个子应该跟春笋抽芽似的不断拔高,声音可能是正在经历劫数的蚌中沙砾,会跑上跳下追逐足球,会掀起衣摆擦下巴的汗,神采飞扬,青春动人。
这是翁沛见过的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可是陶珩悠和其中任何一个意象都不沾边。
湖面倒映着宝塔上的灯笼影子,荷花香气与远山山形都在水面浮动,长堤隔得远,欢声笑语搭着花灯漂转过来。
陶珞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被湖面的小花灯吸引。
“七夕。”姑娘家总是记住的多一些。
他说:“那是情人节了。”说完这句话,转头去看翁沛:“抱歉,和我一起度过了一天。”
翁沛说:“没事,反正我没有情人,你也没有情人,权当做个伴好了。”
陶珞往椅背上靠去,将双腿伸直了,像个顽劣少年:“之前为什么喜欢我?”
“大家都喜欢你,”翁沛说,“也觉得和学长有距离感吧,就跟着喜欢了一阵子。”
“幻想能满足少女心。”她补充了一句。
陶珞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很专注:“是吗?”
翁沛知道他在看自己,不敢回过头,又喝了一口水,结果凉水无甚功效,耳根子还是慢慢烫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珞说:“知道。”
翁沛心里长舒一口气,然后听到他说:“坐过来一点。”
她挪过去刚坐好,右肩倏忽一沉。
她惊讶地转过脸去,看见他头上浓密柔软的短发和光洁饱满的额头,鼻梁挺直,眼睫半垂。
水气沁人,夜色撩人,无论是哪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解释不清楚。
陶珞枕在她肩头,在徐徐晚风中闭上了双眼。
若时光能顺着河面灯影溯回,十年前陶璎爬上楼顶的那个黄昏,他或许不会冷眼站在树荫下旁观。
他或许会向前一两步,走出那片婆娑树影,对她说:「陶珩悠一直在哭,你要去哪里?」
大他十岁的陶璎,是乖乖女,是好学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是和学校里的小混混乱搞导致怀孕休学的糊涂笨蛋。
从小到大,陶璎都是懦弱文静的性子,却做出了最惊世骇俗的事情。
在陶璎被关起来的那个冬天,他到阁楼上去找一本书,看见她坐在那里烤火,珍本手札全都被撕毁,投入火盆,付之一炬。
他问陶璎:「不心疼书吗?」
陶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伸出双手靠近火盆:「太冷了,我早上是被冻醒的,外面下雪了吗?」
「下雪了。」
C城的冬天总是绵绵飞着雪,白皑皑的一片,把院子里的井栏都掩埋,屋檐下结了冰,要融不融,滴滴答答的,从入夜听到破晓。
虚岁九岁的陶珞站在书架前,望着火光,也望着她:「他们一直在吵架,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哭,说对不起你。」
陶璎淡淡一笑:「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和男生谈恋爱,是我自己脱的衣服,也是我自己决意把孩子生下来的……他们被我连累得这样惨,尤其是妈妈,可终究打都舍不得打我一下,也没有把我赶出家门,」她抬头环视这阴冷昏暗的阁楼,说话呼出白气,「我其实很感谢他们。」
纵使体态已经不方便,起居无人照料,她仍是把自己打理的很得体,梳着上学时的温婉编发,杏黄色高领毛衣和宽大的格子长裙——若不是腹间用围巾覆盖的那处隆起,她依然像是那个会在雪后出门陪他打雪仗扔雪球的姐姐。
见陶珞的视线落在自己小腹上,她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坐:「小珞要有一个小外甥了,喜欢比你小的小朋友吗?」
陶珞的手被她牵着,放在那个孕育生命的小腹上,隔着一层羊绒厚披肩,并没有摸到什么明显的胎动。
他说:「像隔壁的段余宁一样吗?」
「你喜欢那样可爱的小朋友吗?」
陶珞说:「他比较聪明。」
陶璎笑着摸他的头发:「那到时候你要多和姐姐的小朋友玩啊,你们带他一起玩,他长大后会很感谢很感谢小舅舅的。」
在蔷薇花开满架的深春时节,陶璎被几个穿制服的男人从阁楼里拖出来,尖叫哭喊声凄厉可怖,他住在斜对面的小楼,从窗户里看见了,匆匆跑下楼去。
等他跑到院子里,那些人全消失了,之前陶璎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却也只在青石砖地板上留下一串细长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