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座位靠窗,在并排三个位置的最里侧。
过道站着一位男士,在把外口地上的肩包往上层储物架放。青年看了几秒,用外语问了句话。他音色干净,语调稍慢,藏在口罩下的声音很低。
中年男人在托最后一包,有些费劲,下意识回了句中文“没事没事,用不着”。
一只手出现在面前,帮他垫了把。
行李被安置好,男人道谢着转身,视线里撞进一抹纯白。来人穿一件长到脚腕的羽绒服,却并不显臃肿。在室内扯得松松的红色围巾下是段脖颈,透着干净漂亮的白。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一双笑得弯弯得眼睛。
除了围巾的红,从上到下的白显得青年气质过分出众。
“……先生?”陶谷轻轻唤了声。
长廊的另一边,一个小朋友跑出来,“啪叽”一声撞到出神的中年人腿上,“爸爸!我回来啦!”
男人方才如梦初醒,不怎么好意思的低头,让路给陶谷进去。
小朋友抱在爸爸身上,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肉肉的脸高高扬起,眨巴几下睫毛,忽然小声道:“神仙姐姐?”
刚坐下的人又笑了。
“神仙姐姐”摘下半边口罩,露出真容。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柔和精致却并不女相,显然是男性。
小孩子一副受了惊的模样,眼睛张得大大的,他从男人身上下来,直接爬上陶谷邻座,“漂亮大哥哥,你也是中国人吗?”
陶谷点了点头。
直飞回国内的航班上有中国人,并不是件稀奇的事。但陶谷还是莫名觉得亲切,便又和小朋友聊了几句,知道了他们是一家三口回国过春节。
妈妈回来看自家儿子和青年聊的开心,小声提醒了句什么。
于是,一只小手伸向面前,掌心是块包装精巧的巧克力。小孩儿见他不接,便又解释道:“没有很甜的,它可好吃了。”
陶谷只是出神一瞬,本就没想着拒绝,道了谢接过来,便很快拆了糖纸,放进嘴里。
奶香味盖过甜,味道果真很好。
小朋友和巧克力,还有友好的国人,陶谷觉得心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快乐和幸福。
这些归在一边,他总没敢忘记林见的嘱托。即便经历了上回事后,男人已经不管他那么严厉了,偶尔还意外的好说话。但这次提前回国,陶谷还是心虚的。
一句“我坐上飞机了”发过去,林见回得很快。
是通电话。
接通就传来舅舅又冷又沉的声调,陶谷把手机贴在右耳,很乖的报备行程和安排。
林见:“直飞要多久?”
陶谷:“差不多十二个小时。”
男人那边顿了下,“不累?”
青年无声的咽了口唾沫,“嗯,也还好,睡一觉就差不多了。”
“就这么着急……”背景音里忽然有开门的声音,以及一声干脆的“林见”,被直呼大名的男人低低应了声,随后离开了几分钟,再回来的时候呼吸有些重,声线更低,“算了。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陶谷乖巧:“好的。就是舅舅,那个……”
“什么?”
“我可能要过一周,才回南城。”青年声音都小了,很没底气的。
沉默。
背景音里又有另外一人的声音了,问他在和谁通电话。
林见报了名字,又和人说了几句。随后像是才想起外甥的电话,硬梆梆的蹦出一个字眼:“行。”
挂了。陶谷长长的抒了口气,神经也松懈下来。
窗外,清晨的雾气浓重,安静空旷的机场地面罩了层薄薄的白,不知是水汽还是昨夜的雪。地球这半的冬天格外冷,不同于南城的湿冷,是种干燥的冷,雪落在肩头轻易不会化,能积成一片。
二十多天前,陶谷在雪地里站了几小时,肩上便蓄了厚厚的一层。
母亲终究没能等来春天。
走得很安静。和父亲当初离开时一样。
三年前他倒了,昏天黑地的睡了两天,再往后的一个月里复发精神问题,甚而有过于小时候的症状,听见“死”字,会不受控制的亢奋嘶吼,直至耗尽力气。
三年后,他漫无目的地在室外呆了一整天。在雪地里站,回过神的时候肩头雪就有那么厚了,他推掉,那温度从指尖凉到心里。
后来又在雪地里走,不知觉,天就全黑了。
雪夜的天黑得透彻,还很亮,陶谷躺在雪地里,觉得自己能看到浮空的灵魂。
那是他第一次没用相机,而用眼睛看到的美。
后来走完丧葬的流程,他病了几天,和当初来时一样。卧床失眠的那几晚,透过窗户,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发光的灵魂了。
舱内播放语音广播,陶谷回神。
屏幕刚要暗掉,被指腹又重新点亮,微信里有五条信息,都来自于叶衾。
——[地址]
——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