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份,天就开始热起来,日头从早到晚都高高地悬起,再到七八月份的暑天,就连码头边上的地都是滚烫的,一天下来,头上身上都不知道被如瀑的汗水洗过多少遍。
小满昔日白皙的皮肤就这样被渐渐洗出一层浅浅的颜色,曾经单薄瘦削的少年躯体上也生出了属于男人的筋肉骨骼。
习惯这一种日子之后,人就好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就连劳累也不再有意识,只知道在晨间太阳升起的时候上工去,不间断地搬运劳作,再到太阳落山时休工,吃饭睡觉,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这一日傍晚,歇了工,他像往日一样在码头附近的小摊上吃面。
时已初秋,午后曾落过一场短暂的雨,日暮将沉还未沉的,顽固的暑热仍不肯将息。摊小拥挤,桌板油腻,食物的气味与人身上的汗臭味交织在一起,他将面撩到嘴里,从头脸上流淌下来的汗也同时滑落进碗里。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将一碗面端上来,旁边的工友看一眼面,又瞅一眼老板娘,有心调戏,故意嬉皮笑脸着大声揶揄,说她看人下菜,看到小满生得俊,给他盛的面就比别人多。
老板娘似笑非怒地唾他一声,小满不以为意,早习惯了似的,仍没停下筷子,自顾自地吃面。
面摊子旁边,有一处铁铺,当啷当啷的打铁声响个不绝。
老板娘道,“杨老四预备开了年要替儿子娶媳妇呢,卖力得很。”
小满暂停了筷子,顺那声响看过去,就看到满头大汗的汉子拿了铁榔头一下下使足了气力敲着打着。
他再往远处看,太阳又沉落下去一点,半个码头的轮廓都沉在暗影里,而码头以外的世界,就更看不见了。
原本肚子是饿极了的,他回头来时,却不再吃,空对着剩余的半碗面,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恍惚想起,许多年前,他就想着要去打铁,最终是没去,反而进了学堂,如今好不容易出了村子,到了上海,实际上却倒退回了原点。
他又更不能够去细想那一个实际上早已想通了的道理——在码头这样一天一天地出卖力气,其实不管做多久,都是没有一丝希望,更是无法在上海真正立足的。
他回神来,再拿筷子撩起碗里剩余的面送进嘴里,嚼蜡般地吃完,站起身来走到老板娘身边去,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里掏钱,却怔住了——是空的,装钱的布袋子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手就这么僵着,被那老板娘满眼狐疑地盯着,只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却有一只手,拈了正正好好的几枚铜钱,搁到了那油腻的台面上,还不及回神,就听见一个女声温和地唤他一声,“小满。”
看见沉姨的时候,他还有一些不能相信,她却很稀松平常地看着他笑,倒像一个和他相识已久的长辈。
他还怔着,她又轻轻提点一声,“你再寻寻看,除了钱,还有没有丢什么别的东西。”
这一声倒把小满的拘谨化减了一些,他摇摇头,说一声,“多谢你。”也想不出来还能说些什么。
沉姨笑着打量他,“好久没见,你个头好像要比刚来时候高了。”
听她提起“刚来时候”,小满多少感到一丝歉疚,“那时候没说一声就走,对不起。”
这时候,起了风,倒将沉闷的暑气驱散了一些。
沉姨只是摇头,还是笑,“天好像不太热了,你随我一道去江边走一走,可好?”
他一点头,两个人就离了面摊子,沿着码头边上慢慢地走起来。
沉姨问他,“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吹着凉丝丝的夜风,小满稍微放松下来,照实答,“不好不坏。”
走了几步,沉姨突然停驻下脚步,又问他,“你打算长远这样?”
她这样一问,倒像戳了他的心窝,他随她一道停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自己被远方的船灯拉长了的模糊影子。
沉姨轻叹一口气,“你想知道什么,现在我都可以告诉你。”
小满一怔,想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却只轻轻摇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才刚明白过来,缘由不缘由的,又有什么要紧。其实,原本就最不要紧。
沉姨也一怔,随即笑起来,“真不想知道?”
小满被她笑得有些发窘,仍是摇头,干脆利落地道,“不想。”
沉姨还只是望着他笑,一双眼睛却像能够望到他的心坎里去,突然却将手里拿着的布袋递给他,笑问一声,“那把这个收好,好不好?”
小满不明就里地接过,手才接触到那布袋,就觉察出来里面是身衣服,他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又不大敢信似的,不知所措看向沉姨。
她笑看着他,语气温和平静,“还没几天就要开学了,这身校服你先拿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小满的手上还拿着那装校服的布袋子,人却呆立着,彻底说不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