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她只会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希斯克利夫是否还活着。
随着战火的不断蔓延,继续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甚至许多死去的人都不能得到一口像样的棺材。他们默默沉睡在异乡的土地,陪伴他们的只有身上的制服和牧师的一把泥土。
这是一个难得的宁静夜晚,月亮被狼烟刺破,剩下半个残影,没精打采地挂在树枝上。希斯克利夫坐在战壕里,借着月光的残影,打开一块铜镀怀表。表蒙子早已经碎裂,时针和分针也不知道去哪了,唯独剩下最纤巧的秒针,孤零零横立在表盘上。
怀表的另一面上,是一帧小小的女子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约么十五六岁,正值最好的年纪。她的头发是所有人都不会讨厌的金色,皮肤雪白,眼睛蓝的仿佛北爱尔兰的内伊湖,嘴角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她坐在蔷薇花丛中,穿着缀满花边的浅黄色长裙。怀表的背面刻着她的名字:凯瑟琳恩肖。现在,她应该被称作凯瑟琳林敦。
希斯克利夫是一个孤儿,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村子里的人说,他是一个诅咒,注定不配得到爱。他们叫他,玛门2。
老恩肖先生将他捡回去,对他视如己出。从那以后他从玛门变成了希斯克利夫。
老恩肖先生有一儿一女,女儿是呼啸山庄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她叫做凯瑟琳。
希斯克利夫从不否认自己喜欢凯瑟琳,他爱她。但是凯瑟琳背弃了他们的感情,嫁给了画眉山庄的小林敦先生。嫁给了那个脸色常年苍白、身体孱弱、说话细声细气,但是十分富有、绅士、拥有整个画眉山庄的埃德加林敦。
所以希斯克利夫离开了呼啸山庄,他离开的时候,除了仇恨一无所有。他的目标很简单,也很明确,他要做出一番成就,然后回到呼啸山庄,告诉凯瑟琳,她选错了人。这个目标支撑着他熬过了伦敦塔3的日子,也支撑着他度过了第一次的英荷之战。凯瑟琳恩肖这个名字篆刻在他的骨头里,他注定忘不掉她。
假如他从来不曾遇见那个叫玛丽班纳特的女孩儿。
第43章 43
玛丽多少和凯瑟琳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相像。她们都对淑女法则厌恶不已, 她们都热爱自由,她们都很固执。
但是这点相似之处并不足以让希斯克利夫对玛丽另眼相看,事实上, 这些相似之处都是在他认识了玛丽一年之后才发现的。他已经说不清究竟是玛丽像凯瑟琳,还是凯瑟琳像玛丽。
又或者, 她们根本没有相似之处,只是他一厢情愿地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凯瑟琳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是在从玛丽身上寻找凯瑟琳的影子,但是现在他却不记得凯瑟琳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凯瑟琳·恩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不记得了。离开呼啸山庄太久,许多刻骨铭心的恨意居然都开始变得模糊。
希斯克利夫拿着印有凯瑟琳小像的怀表,闭上眼睛, 脑子里却全是玛丽黑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
“玛丽。”
“玛丽·班纳特。”
希斯克利夫从衣服里掏出那本玛丽送给他的《圣经》。可以看得出来, 这本《圣经》有些年头了,主人虽然还算爱惜它, 但大概是因为粗心,所以有几页的边角已经微微卷起。希斯克利夫用手指将些边角一一捋平, 然后就着月光,逐字逐句读着他以前从来不会看, 也不想看的《圣经》。
“我来到世上,乃是光, 但凡信我的, 不住在黑暗里。”
“不住在黑暗里。”希斯克利夫无意间重复着《圣经》上的句子,神情茫然。
月光冷冷地投射在战壕上, 把灰黑色的土地照得惨白。空气中说不清弥漫着什么味道, 血、余烬、泥土、雨后的嫩草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凛冽清新,却让人喜欢不起来。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牺牲的士兵的尸体被永远埋藏在地下, 化为百年后草木的养物。但是他们的鲜血还留在战场上,坚硬的土地因为血液的滋润竟然变得柔软,在肉眼看不见的角落里,一株植物正蓬勃生长。
自打学会识字,这本《圣经》就陪伴在玛丽身边,她拿到它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的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来宣誓自己的主权:玛丽·辛西娅·班纳特。
那个时候她刚刚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字母都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简直比狗爬还难看。长大后,如果不是担心冒犯上帝,玛丽不止一次想要把这一页的黑历史撕掉。
希斯克利夫抚摸着扉页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眼睛比今天的夜还黑,他笑起来,脸上的泥尘因为面部肌肉的活动而有些松动,胸口上挂的勋章叮铃作响。
“辛西娅”,他还从来不知道玛丽的中间名是辛西娅。
月亮女神辛西娅。
自由、美丽、纯洁的辛西娅。
“不住在黑暗里。”希斯克利夫把脑袋枕在战壕的麻袋上,又重复了一遍《圣经》上的句子,然后露出一个嘲讽似的、悲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