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多年前,夹在家信里的那些成绩单。成绩单上永远是满分,儿子随妈,聪明。
穆阳是何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穆怀田沉默不语,和穆阳前后走到河涌。他们趁人不备翻出去,躲在桥洞之下。水的腥臭和潮湿的藻的味道扑面而来。但这里他们自由。没有人会将他们驱赶。
穆怀田抽了根烟:“你其实什么都会。为什么不好好学?”临走前,班主任还和他打了小报告,说穆阳总是考三四十分,屡教不改。
穆阳告诉他:“学会了,又能如何?”
穆怀田说,学会了,你会去一所好的高中,去那里有更好的教育,之后,上一所大学。上大学,人生便截然不同了!你要学什么,毕业了都有出路。去找一份工作,就可以在城市里扎根。扎住根,命运就变了,从此以后,抬起头来做人……而这些事情,无论如何,砸锅卖铁,我都会支持。
穆阳打断他:“那样的命运,就比我现在好吗?”
穆阳到底是他的孩子,做父亲的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在想什么。他不是一个会心甘情愿成为普通人的孩子。这样的孩子生错了时代。
穆怀田久久不答,穆阳就朝他伸手:“给我一根。”
穆怀田皱起眉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穆阳,他沉沉的目光里全是质问和威逼。而穆阳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他忽然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发顶与他的鼻尖平齐,只要微微仰起头,就像一个成年人似的绝不退缩地与他对峙。
穆怀田只好将半根烟放到他掌心。
他多希望穆阳吸一口就会像个肺痨咳个不停,然后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斥责他,小孩子不该碰这些东西。然而遗憾的是,穆阳轻车熟路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已在他看不到的黑暗里摸索着长大。
穆阳说:“我讨厌城市。”
穆怀田沉默片刻:“为什么?”
“太冰,太冷。太狭窄。”但其实港城是一个这么炎热的地方。
穆怀田说:“你不该这么想。城市里什么都有,新鲜东西多。有轨电车,扶手电梯,你在平南那个小地方……”
哪里见得到呢。
“对,见不到。”穆阳打断他。“可为什么要见到?”
他这样说。
穆怀田要说的所有话他都很清楚,甚至,这个道理,他比穆怀田看得还要明白。城市,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的产物,是人类一切智慧汇聚的,一个种族生命的必然走向……
可是为什么。
他们本是天地间的生灵,因自然而养育,可以畅快地像野马一样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之上,在池塘边,在云水处,在杨柳与竹林之中……为什么,要用虚假的刻薄的外壳将自己包裹,为什么要用虚伪的文明将自己粉饰?
穆怀田脱下衣服。他忽然站到河里去。
河水不干净,污浊昏黄,但足以安抚他烦躁的心。
他们躺在水面上,浮着,像一片落叶,没有归处,就这么起起伏伏地顺着水流向下飘。天上下起暴雨,珍珠落玉盘一样,抽在脸上,却如鞭子一样生疼。于是周围的居民都躲回家里去了,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奇怪的父子俩。
穆怀田说:“这世界,像一个车轮一样。滚滚的,总是向前。就像这河水……”水波被他撩动,发出潺潺声响,“总是向前。你不过是历史狂流中的一滴,你不随着它向前,难道还要反其道而行吗?”
时代长河若此,个人哪有个人的选择呢。
只会头破血流。
穆阳不吱声,穆怀田以为他听进去了。
然而穆阳忽然说:“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穆怀田不说话。他知道穆阳恨他,他的恨是安静而内敛的,但不表现出来。他和穆怀田保有父子之间的礼仪,却没有任何亲昵,因为穆阳知道父亲付出了太多。他是一个聪明而克制的人,他分得清楚黑白,因此始终对穆怀田保有尊重。
可是情感上,他恨。
穆怀田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微微颤动的指节出卖了他的心:“恨什么?”
穆阳笑笑:“我们其实不想要钱。钱不重要。吃饭,吃的是地里的土豆和白菜,不是钱。”他说的“我们”,显然除他以外,还算上平南镇的家里,那栋蚝壳屋中的两位老人。穆怀田幼时遭遇一场饥荒,后来被母亲家收养。他算是入赘。
穆怀田说:“你年纪小,不懂。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生病了无人送医更苦。梦中喊你的名字无人回应更苦。邻居笑我一家是孤寡老少最苦。你觉得呢?”
穆阳那时说话就伤人。
他不懂这是所有人一生都在面对的两难困境,却逼着穆怀田心碎。
他那时只是自私,像条白鱼一样,灵活地一摆尾,挥动手臂,慢慢地逆着河涌向上游。他游出约莫五米远,回过头来看穆怀田。阳光点缀着波涛,泛起粼粼的光芒。他忽然被这样冰冷的阳光闪花了眼,觉得看不清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