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问他要不要吃一份肠粉,来一瓶橙味汽水。他婉拒了,他害怕自己忘不掉穆阳。
他在珠江边上站了一会儿,决意继续自己的旅途。他离家出走,翻出军校高墙南下,来到这座城市,本就是要找他的母亲。穆阳不过是一个插曲,他该回到原先的路上……不过插曲而已。他重复安慰自己。
周鸣鞘在江边抽了半包烟,转身去了医院。他很聪明,医院是他最后的线索。正儿八经的路子行不通,他就得到处打听。他死缠烂打小护士,知道了之前和母亲同一间病房的人的名字。他一家家一户户找上门去,问他们知不知道一点消息。终于有人告诉他,在南沙见过她,那是她举着一把团扇看摊,身后的石蚝墙上铺开晾晒咸鱼干。她头发剪得很短,戴一只耳环,身边靠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走路总摔。
周鸣鞘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下了车又走路,又搭人家的三轮,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听到海的声音。海声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幼时习以为常的声响,是风过山野时林摇叶晃的啸音。
那是一个暴晒的艳阳天。
时隔多年,他在广东的海边见到他的母亲。
她变了太多,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了。但他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还是不争气地酸了鼻头。因为他的母亲愣了一瞬间,然后对他露出笑。她笑起来依旧习惯生涩而羞赧地去摸自己的耳垂,她左耳的耳垂因为常年戴一只银坠子而被拉长了,她摸着,然后对他露出熟悉的笑容。
身上是大海的腥味,这么陌生。
她哄着孩子睡着了,周鸣鞘走过去。她给他拿了一张板凳,他坐下来,贴着她的肩膀和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她娴熟地处理手中的生蚝和鱼竿,将贝壳串成手链等着路过的孩子来买。他们沉默不言,直到她起身,去一旁的清凉摊买来两只冰水泡的绿椰子,递到周鸣鞘手里:“喝一点吧,”她说,“你还像以前不懂事,不爱喝水。嘴巴干了。”
她伸手碰了碰周鸣鞘的脸,然后像是想起什么,有三分生疏地避开他。
他已经是年轻的、野心勃勃的、人高马大的世家子弟。
而她是海边小村旁一个重组家庭的疲惫的母亲。
周鸣鞘没有忍住,一滴泪落下来。话匣子便因这滴眼泪打开了。他不必质问她,问为什么那么狠心将他抛下,将他抛在冰冷的、耸立着铁墙的北京城内,她一看他那双眼睛,狼一样凶狠的眼睛此时鹿一般胆怯,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还是这样答:“你有一天会懂的,为你好……”
周鸣鞘打断她:“我不会懂的。没有那一天。”
他回得斩钉截铁,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有了谁做底气。而她不像多年前一般训斥他,她只是笑了笑。她亦变了。
周鸣鞘扭开话题:“什么病?”
他嗅着她身上的海腥味,听见她说:“卵巢癌。”
他猛地抬起头来,但母亲脸上犹有笑意。
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摸那只钱包。他低声问:“治好要多少钱?”
母亲答:“不是钱的事情。”
他听明白了。
他的肩头一顿,就像挨了一箭似的,身子在咸腥的海风中如浮萍一颤,半晌点燃了一支烟。烟朝大海飘去,转眼不见踪影,女人没有劝他少抽。那孩子还睡在她身边。
周鸣鞘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被人摁在地上揍过,浑身是血:“多大了?”
她说:“去年结的婚。这是他带来的,和我没有血缘。”他多少猜了个七七八八。
低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笑了笑,没说话。
太阳当头,暴晒。海上波涛粼粼,就像流着一河金子。地面上则白花花的刺眼,光斑像芦苇荡。人都蚂蚁似的躲在阴影中,只有他们,像是非要把这种烈火炙烤心脏的痛苦牢牢记住,非要结结实实地受着这些拷问一样,一樽樽地坐在堤岸边。
“自己跑出来,一定很累吧,”母亲开口,“什么时候回去?”
她的话总是有太多言外之意。
周鸣鞘沉默许久:“我可以留下来,不近不远,不打扰你,只是时常看着你。我会很多手艺,能安身立命,你不用操心我,我还可以拿钱。”他把手搭在睡在母亲身边的孩子头顶,这样说。
而母亲答:“你知道吗?过几年,”她回头,望向身后,海风吹散了她的鬓发,她被劳作暴晒的黝黑的皮肤上微微泛着灯笼一样的红,“过几年,我就将长眠于大海深处。海水飘啊飘啊,也许能把我送回家。”
周鸣鞘沉声:“现在就可以回。”
她说:“回不去啦。”
他们再说不下去话,母亲主动提出请他吃饭,说知道城里有一个不错的馆子,给他写了地址。周鸣鞘说好,他们分别时像陌生人那样疏离地握了手,母亲摸到那只骨戒。
她平淡如水的神色在那一瞬终于被打破,脸上流露出的情绪周鸣鞘很多年后才能体味。那是失神落魄,那是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