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诸人皆整理衣冠,一齐静坐听取何柳氏陈情。
“南江口年年泛滥,本来在河道旁计划好了泄洪用的千亩田地,田中平时归佃户军户打理,到泛滥期前收割粮食撤退人员,等泛滥期后再重新回去耕作,一直也不曾伤及州府中的平民百姓,几时有过去年三府皆淹数万百姓受灾的惨状。奴后来才知,此番洪灾皆是因上游相州府拦河改道,相州知府历来是越王僚属心腹,今任相州府台倚仗自己是越王府出身,在相州鱼肉百姓多年,霸占了数千亩良田,其中就有原先泄洪专用的大半田地,府台老爷犹不满意,还看上了相州到丹霞山一带的三千多亩良田。在那些地中,一半是专归国库所有的司库专属桑田,剩下的一半,大多是当年前朝大军平越时赏给随迁来越军户的口粮田,是他们的俸禄田。相州府原先意图利用南江口泛滥之时改道引水入丹霞山”
薛瑾疑惑道:“好好一池南江水,为何要改道引入丹霞山?”
何柳氏拭了拭唇边的几滴泪,瞥过幽怨一眼,着实韵味十足,“这奴家也不知,只是后来坊间风言说府台本来是要引水入丹霞山,结果恰逢暴雨,所谓拦河水坝又不过是州府衙门偷工减料应付工部河道衙门的残次品。浩浩荡荡的山洪加上泛滥的南江水,直接改道冲向丹霞山外的管州、越州、吕州三城,城中有高墙防卫,尚且无虞,可怜奴偏偏全家都搬到城外”
“去年洪灾,奴家在城外的田地全部绝收,而且南江口改道,使得城外变成一片泽国,奴家携家中翁姑,带着全家回城中避难,族中拨了一间祠堂外的陋室暂居。娘家见夫家如此潦倒,本来想接奴回家再行嫁娶,奴想既然嫁为何家妇,便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何况夫婿外出谋生不明生死,家中只留老迈翁姑,叫奴如何忍心抛下二老琵琶别抱。”
薛瑾听完,心中感动,对何柳氏也萌生了几分善意,只是不等薛瑾动作,傅少衡已为何柳氏递上手绢。
“夫人倒是刚烈,在下佩服。”
何柳氏含笑凝涕地接过御制苏锦手绢,“不多久城中流行时疫,家翁体弱没挺过去便驾鹤西去,姑姑心下悲痛,哭瞎了双眼。奴家本来想带着姑姑回娘家暂避,没想到这场时疫太过凶猛,娘家十数口人,竟只活下几个尚在稚龄的子侄。”
薛瑾目瞪口呆,“孤我竟从来没有听过南方近来曾有过水灾和时疫。”
何柳氏目光冷峭,“公子这般金尊玉贵的京城贵人,哪里会知道南蛮乡下之事。”
薛瑾深以为自己久居深宫,所见所闻皆是别人所述,虽然明白“民间疾苦”四个字,却从来没有机会直面百姓,了解脚下疆土上所发生之事。何柳氏之嗔怒,确实如此。
“奴家将葬仪事务一并办妥之后清点家中钱粮,本想紧闭门户在家照顾老人抚养子侄,但是囊中羞涩,日夜纺织渐渐力不从心”
从妇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薛瑾明白何柳氏因家中经济困顿不得不抛头露面经营谋生,后来屡屡遭市井泼皮无赖调戏。族中男丁嫌她伤风败俗,将她赶出宗祠。何柳氏只得将娘家子侄寄养在公学,另带婆婆在城隍庙中寄身,婆婆年老体衰,不久就因一场大病奄奄一息。危难之间管州城中有位鸨母因赏识何柳氏手艺赠与她些许银钱救急,她为报恩便为些秦楼楚馆做些零碎刺绣手工,宗族对她抛头露面颇有不满,嫌她有失名节,又说她夫君杳无音信定是死在外地,要做主将她卖于山中老鳏夫为妻。何柳氏闻信,连忙将婆婆托给城隍庙边一个心善的老屠夫和娘家子侄照料,自己孤身上路去南淮一带寻夫,结果路上遇到牙婆,被人贩卖到京中风月之地,从此沦落到花柳之地。
至于南江口决堤之秘辛,何柳氏因身份所限,叙述也是颠三倒四,让人听后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只能确认南越王庭鱼肉百姓、河道衙门偷工减料、地方州府沆瀣一气,背后颇多龌龊。
何柳氏哭诉完,又有三两个歌女感慨身世,相继讲述起自己是如何沦落风尘的遭遇,一时极乐阁中哀怨遍地,不似京中一等一的销金窟温柔乡,倒像是大理寺庭审衙门。
薛瑾本以为傅少衡手捧《兰陵艳史》,应是个随性风流的人才名士,此夜与他相聚应是吟风弄月风雅无边,结果意料之外,最后变成娼妓歌女们的诉苦大会,实在头疼不已。
倒是傅少衡,这边劝慰几句、那厢递上手绢,好言细语、温柔可亲、风度翩翩,在一众小娘子中游刃有余。
薛瑾在一旁越看心中越不是滋味,自斟自酌间也愈发没有味道,等到他觉得身体不适、正欲起身方便之时,一个踉跄便倒在了身边歌女的怀中。
红鸾帐,碧珠帘。
耳边仿佛有人作歌吟唱曰:“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薛瑾听着飘渺余音,只觉得心神摇动,与帘帐上清脆的珠玉声渐渐相叠。
芙蓉帐内度今宵,一朝春色滚滚来。
“四郎”
一声南音过后,眼前仅存的一点光明倏忽间消失。
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傅少衡,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