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信封里有八百八十块,是他十年来在这里剥蒜头,缝牛仔裤的收入。监狱长问他:“你妈妈知道你今天出去吧?”
龚小亮又点了点头,那在边上站着的狱警开腔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走吧!换衣服去。”
龚小亮换回了十年前被捕时穿的那套衣服,外衣外裤是身校服,他在看守所的时候没有人来给他送衣服,这身校服到送了监都没脱下来,如今再穿上,不光是校裤,连里头的秋裤都明显短了,把袜子拉到最高,仍会露出一截脚踝。
狱警还把他进来时随身带着的东西还给了他。
“一张女人照片,半包烟,一个打火机,没错吧?”狱警看着档案,清点着眼前的东西。
龚小亮看了看,签了字,把东西抓进了口袋。
龚小亮出狱了。
戴明月就在监狱对面站着,龚小亮一眼就看到了他,瘦高个,围着围巾,戴着耳罩手套,样子一点没变,穿了件呢大衣,正缩着肩膀抽烟,戴明月也看到他了,扔了香烟,笑着和他挥手,指指身边停着的一台轿车。
龚小亮没动,戴明月走近了,和他道:“和你妈说过了,明天我带你去看她,今晚就在我那儿先凑合一晚吧。”
他的口吻很客气,说话时脸上微微带点笑意,眼角因而挤出了些细纹。
他又说:“就别让你妈操心了。”
龚小亮打了个哆嗦,戴明月把围巾解开来搭在了他肩上,一指自己的车子,没再说什么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戴明月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又下了车。龚小亮从后视镜里看他,戴明月绕到车后,开了后备箱,不一会儿,手里抓着两串鞭炮走到了车前。他把鞭炮扔到地上,点上导线,站起身走远了些,捂住了耳朵。鞭炮没多久就炸开了,噼里啪啦,红纸屑漫天乱飞,青烟弥漫,一股股烟火味直往车里钻,龚小亮咳了声,又立马捂住了嘴巴,似是怕人听见,他瘪住了气,还把戴明月给的围巾拿了下来,小心地叠好,搁在腿上,他还想咳嗽,但忍住了,他攥着手里的信封,弯着腰坐着。烟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忍耐让他的呼吸不通畅,他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浑身都在发抖,好在鞭炮声过了会儿就停下来了,车里的烟味稍散开了些,龚小亮慢慢地也已经能适应了,他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不敢太大声,他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围巾,拂了拂,确保它平整得看不到一丝褶痕。
戴明月回到车上了,龚小亮把围巾还给了他,戴明月笑了两声,戴上围巾,握住了方向盘。他没动,紧盯着车前方,放鞭炮起的烟还在,一时间,车前玻璃外什么都看不清。
龚小亮把呼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掐着手,低垂着眼睛,戴明月也不说话,沉默压弯了龚小亮的脊梁,他抬不起头来,好一阵,戴明月才发动了汽车。
他们往市区的方向去,路上同行的都是装着木材的大货车,进了市区,驶过一段火车铁轨时,龚小亮回头看了好几眼。铁道两边堆着雪,几茬干枯的荒草针似的插在雪地里,风一吹,瑟瑟地抖,火车站就在不远处,可没有孩子在铁轨边玩耍,也不像有火车会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到处都安安静静的。这条铁路仿佛在沉睡。
后来他们靠近了火车站,龚小亮一抬眼就望到了钟楼,四周围也是冷冷清清的。
马路上的雪倒已经铲到了两边去,在人行道边夯得高高的,牡丹的黑里子又露出来了,来往的行人不多,全穿着深色的外套,缩手缩脚,行色匆匆,车也不多,只有几辆公车在路上跑着,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子,窗户紧闭,车上的人摇摇晃晃地打着盹。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两边多数店还都拉着卷帘门,只有几家小吃店像在做生意,它们有的屋里亮着灯了,但大门紧闭,屋檐下挂满了冰凌,有的在外头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蒸架,男人拿着竹竿敲冰凌,女人热络地招揽过客,他们身旁白烟滚滚。没什么人往店里去,女人从蒸架上拿了屉包子给男人吃。
戴明月这时说:“牡丹现在是国家认证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了。”
他放下些车窗,点了根烟。
龚小亮抱住了胳膊,十年过去了,原先牡丹最繁华的地方,最热闹的马路是该衰落了,一代人没有挖完的矿,两代人也该挖完了,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十年都不会更迭,十年都淘不尽的呢?
离开火车站三条街,路标上出现了一个叫做“新时代广场”的地方时,人和车才多了起来,这新时代广场地界全是高楼,放眼望出去都是灯箱广告,什么家乐福啊,万达影城啊,新时代百货啊,苏宁电器啊,还有一间肯德基,一间哈根达斯。
戴明月把车开进了新时代百货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他要下去,龚小亮还坐着,戴明月冲他笑笑,说:“买个手机,换身衣服吧,明天就不穿这身去见你妈妈了吧?”他看着龚小亮,又说,“我倒有些旧衣服,就是怕你穿太合身,款式你也不喜欢。”
龚小亮低了低头,轻声说:“不好意思了。”
“没事啊,这两天我都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