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孔太老了。
老到柯诺大街的所有人都叫他“老迈克”。
老到斯宾金养老院里已经没有与他同龄的人。
老到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坐在房间里的轮椅上,望着外面稍年轻些的老人,看他们拄着拐杖盯着更年轻一些的老人在草坪上伸展腰肢。
不过迈克尔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每天一早醒来就能看见天空睁开眼睛,而太阳就是它金黄色的瞳孔,把炽热的目光撒向大地。软绵的青草们将风切成一条条柳絮,顺着窗户大张的双臂渗进他的房间。
迈克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费力的向右挪了挪相框,相片上被正午的日光照的白晕晕的两个人物也逐渐现了轮廓。两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性,幸福地手挽着手,仿佛是婚礼现场的主角——也的确是这样,迈克尔想。迈克尔患有失忆症,四十岁以前的所有事他都记不起来,甚至包括他自己的面容。但唯独他的老伴是个例外——他只能记住四十岁之前的他、只能认出四十岁之前的他。在老伴还活着的那些日子里,迈克尔根本分辨不出他的相貌,迈克尔只能勉强看见一团团纠缠不清的线条,就像有小孩犯淘气擦糊了他的五官。于是,在老伴握着他的手跟他讲年轻时他们俩之间发生的故事的时候,迈克尔只能转过头看着这张照片,看着照片中两人青涩而幸福的笑脸。然后迈克尔就会回过头,这时他仿佛就从那堆仍然杂乱的线条中看出了与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笑脸。
在好像是六十多岁的一个早晨,迈克尔醒来,突然就忘了他老伴的名字了。迈克尔回忆到。之后迈克尔就进了养老院,身体健康的老伴陪着他也进了养老院。老伴告诉了自己好多次、好多次他的名字,可自己总是忘记。后来,他就握着自己的手跟自己说,名字不重要,只要自己别忘了在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的老伴就行。然后自己说···自己说,就算自己忘了怎么起床、怎么睡觉、怎么吃饭、怎么呼吸,也不会忘记他的。因为忘记他就忘记了“老迈克”仍然活着。后来老伴故作轻松的语气对自己说,忘了名字、忘了相貌也没关系,因为他的名字特别难听、他长得也特别丑、做过的坏事儿也特别多,完全配不上自己,幸亏现在自己忘了这些事儿,否则非跟他离婚不可。迈克尔想到这里,完全由皱纹堆积成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接近于笑容的扭曲。他总是这么幽默风趣,却还说都是跟自己学来的,还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个大明星,最会讲笑话,而且自己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就用一个笑话把他给逗笑了。老伴说,那时候他就想,跟这个人在一起,生活肯定不会乏味。
“果然如此吧~”这时他总会摊摊手,歪歪头。而自己就假装好奇地求着他再讲一遍这个笑话,其实迈克尔早已熟的能背出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喜剧演员吗?”“为什么?”“因为在我小时候人们总是嘲笑我···然后我就想,干脆收他们点钱!”但迈克尔就是不说,只要能让老伴快乐些,一切都是值得的。迈克尔什么都快忘了,没忘掉老伴很爱很爱他,而他也很爱很爱老伴。
直到老伴死了···迈克尔是被人推着参加他的葬礼的。人群黑压压地一片,像是成群的乌鸦来啄尸骨。不知怎的,迈克尔就很不高兴,趁别人不注意自己推着轮椅又回到了养老院,一整天他都没睡觉,只是盯着外面的太阳,看它逐渐冷却,没入树下。然后是星星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地跳动,像是在下一场轻轻的雪。那时候,迈克尔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人生就像爬山,而老伴只是比自己先一步到达了山顶,正喝着热腾腾的咖啡,望着山下努力攀爬的自己呢。自此之后,迈克尔的手就开始停不住的抖了。他新换的护工说这是迈克尔的帕金森加重了,而迈克尔觉得只是因为再也没人握着自己的双手罢了。
迈克尔摸出了埋在他上衣兜深处的一颗紫色的糖豆,护工说叫什么M&M豆的放进嘴里。这是他最近最爱吃的东西了,每次早餐时都要偷偷用手捞一把带回去吃。因为迈克尔的手今天抖得实在是太厉害,所以回到房间就只剩下了手缝儿里夹着的一粒而已。迈克尔记得好像是在老富兰克林去世后的两周,养老院才开始提供这东西。所以说呀,人总要尝试新事物,迈克尔无不感慨地想。迈克尔将糖豆用舌头移动到他喉咙的正上方,等待着由可食用色素制成的外壳融化。迈克尔早就没有牙齿了,嘴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牙床。这使他发声也很困难,像是一把缺了琴弦的大提琴。突然,就在那粘腻的人工糖浆淌过迈克尔的喉咙时,迈克尔就知道他咽不下这颗糖。
我快到山顶了···迈克尔含着糖,望向养老院新漆上的天花板,雪白雪白的。然而比起走在山路,迈克尔感觉自己仿佛只是转着轮椅,压过用鹅卵石铺成的公园小路而已。先是夏天:温润的阳光被墨绿的枝条剪碎,凌乱地落在迈克尔的肩膀,然后是秋季,道路上铺满了或火红、或橘黄、或枯棕的树叶,像是一个个人的脚印,一条条灵魂的足迹。
说到灵魂···迈克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躯体。他已经有预感要离开这副身体了。迈克尔感到自己越来越轻,就像是小孩即将放飞的一个气球,或